砌个烟囱吧丨云间夜话

美国路边公共厕所。（视觉中国/图）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比在美国西部撒野更野更爽的了。

从旧金山直奔盐湖城的路上没有人，更没车，把大道奇的油门一踩到底，车子就像一个胯部受到侵犯的洪荒少年猛地一声狂吼，痉挛地直冲150码。

道奇不算是好车。狂驰在粗糙的犹他州公路上不会心疼。你心中有多少疙瘩就尽情冲油门发泄吧，你养老金太少，你过早无性，你肝亢耳聋火旺，你读书一塌糊涂，你反正一脚油门恶狠狠下去摩擦就是了。

渐渐地有点内急。这个不用担心，美国的旷野里到处有一种“野厕”，这种野厕我在北加州阿拉梅达县的德尔瓦莱郊野公园就见识过，远看颇像汤姆叔叔的小屋，简陋而突兀地耸立在野，不设男女大防，一律先占先用，走进去倒没有一点膻骚味，座板也干净，窗门尽可启闭，只是不备手纸，也无水龙头。

每每总是带着些许的诧异离开。“它们为什么一点不臭呢？”就像臭豆腐不臭，狐狸肉不膻一样，总疑心里面埋着什么雷，因为它反常。

在犹他州的州立公路上，我因为内急又闪过了类似的念想，所幸老天照应，路边迅速闪现一个，远远的，灰坨坨的，奔过去一看，窗还关着，似乎比德尔瓦莱郊野公园的更简更野。

事毕，绕着它转了几圈，忽然有了崭新的发现：野厕的屋顶矗立着一个水泥砌就的烟囱。

烟囱！是的，还在德尔瓦莱郊野公园其实已经发现它，如同独角兽一般直插蓝天，为什么就不去细想呢？此地所有野厕不臭的秘密是不是全在那个烟囱？

很简单，它拔风啊。怪不得坐在上面总有微微的风感。座板马桶下面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大窟窿，我探头横向看了看，发觉大窟的左面还有一个通往地面的出风口，从出风口到烟囱口，正好完成一个U形的拔风通道，所有的污秽之气都被烟囱不停地拔向天空。

一个很简单的自然风洞原理，“臭气”都被虹吸而走了。

这不是一个技术问题，而是一个思路问题。

如同治水之道，自古就是“疏”与“堵”之争，而在治污之道上，西方和我们一样最开始的思路都是“封堵”或者“掩盖”。

先秦时，我们的先人照例把脏东西都封堵在坑里或缸里。那时上厕所最好事先写好遗嘱，一大坑或大缸，上面凌虚蹈空地架两根横木，你冒死蹲下，臀下阴风嗖嗖，耳畔苍蝇群舞，一不留神就掉了下去，春秋时的晋景公就是蹲坑时掉下去呛死的，《左传·成公十年》记载晋景公“如厕，陷而卒”——我们可以想象这个一手制造“赵氏孤儿”悲剧的昏君颤巍巍蹲下时，正在暗笑有人诅咒他吃不到新麦，而事实上他已尝新麦时，忽然一阵眩晕而往后一仰，“陷”下了粪坑，这个“陷”字用得真好，足以让人想象他下沉式的窘态。

此公大概可算史上第一个有记载的被粪杀之人。而事实上，类似的大坑一定粪杀过不少人，只是没记录罢了。

这以后大概厕所进行了改良，秦汉出土的砖画显示，厕所建在猪圈上了，具体地说，那时的人家普遍把厕所造在楼上，下面对应猪圈，这当然是刻意设计的，人与猪排泄的脏东西可以优化统筹，而猪自然是不会有怨怼的。

到了魏晋，出了个石崇，这家伙奢侈得变态，曾与国舅比富而大败后者，因此他的厕所自然豪华到天上人间，朋友如厕以为误入了闺房而连连告罪，坊传有一次接待皇上，他事先出动了所有的仆人去捉来无数的苍蝇，将蝇翅剥离，大家都不明就里，用苍蝇款待皇上吗？

答案是唯美到死的，当皇上的“龙矢”坠入便具时，刹那间就有无数的蝇翅轻飏而起，簇拥而上，将便便包裹得严严实实……

历史上能与其媲美的就是大画家倪云林了，众所周知此公有洁癖，其所留宿的朋友，只不过夜间咳嗽几声，他平明就要仆人搜出客人的痰液，搜而不得只好造假，以树汁之类混充，彼居然捂着鼻子敕令立即送出三里路弃之，所以他的马桶内密陈厚厚的鹅毛一点不奇怪，届时内里翻滚的与其说便便，还不如说是元宵。

事实上，如此殚精竭虑的对脏物围追堵截，方法上纵然再极致也是不可持续的，那是一种思路的落后。

因为做过调查记者，我也熟悉各地的野厕，江南、西南、中南的野厕如果考究点，一般是砖木桁架结构，梁柱之上是不封闭而挑空通风的，简陋的则安个大缸，大缸之上就是一个窝棚，以前是茅草或竹木结构，虽然有窗，但因为自然通风无力，味道仍然很酽，近年大都改为水泥结构，有了化粪池，但仍因为桁架结构，无法形成风洞效应，气味还是呛人；北方的野厕则因为霜期长而少有桁架挑空结构，较密闭，我等常常靠抽烟来除臭，惟新疆或内蒙古时有一种妙厕——流沙野厕，建在流沙层之上，以流沙代替除臭烟囱。换句话说，先勘定了一块硬壳地表造厕，下面恰好是不停流动的沙砾，秽物下去，很快被流沙带走，是一个时时清场的天然化粪池，其生态除臭的妙旨远超皇家厕所。

和烟囱野厕的原理一样，流沙野厕也是一种思考的胜利，只不过它的“风洞”躺地下而已。

上海的弄堂，我们小时候每天都得“生煤炉”，一把破扇不停地呱嗒很久，这一刻就羡慕邻居有铁皮小烟囱的了，没扇几下就把小烟囱往炉子上一扣，走人，不久那炉火就自动地熊熊而上了。

说明我们早就具备类似的智慧，只不知为何一直没用到野厕上去。

对脏东西，“捂”和“堵”行不通，砌个烟囱吧，如何？

胡展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