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风|铁匠的突围

“咚咚咚”“叮叮叮”,在龙门县城太平旧路,有一家极富年代感的沛利打铁店,年近七旬的铁匠廖沛林每天守在店里,在清脆而有节奏的打铁声中,一把把农用铁具在这里成型并走向千家万户。

放眼惠州,像这样传统的打铁铺屈指可数。不少来自“铁匠之乡”梅州市五华县的铁匠们,在惠州城中村开起了打铁铺,他们主动转型,不再打农具,而是改为加工建筑工具,在城市觅得一方生存空间。

在农用铁具市场不断萎缩和现代工业化生产的双重夹击之下,守在原处的铁匠何去何从?来自惠东安墩“打铁家族”的父子合力找到了答案,努力让传递着生活烟火气的打铁声回荡不息。

传统铁匠的“最后一班岗”

3月29日下午2时许,在龙门县太平旧路的沛利打铁店,廖沛林等来了当天第一单生意——磨菜刀。

他顿时来了精神,先用手捏了捏刀背,再看了看刀刃,方才启动砂轮机开始修补钝口。客人以为很快可以磨好,便坐在一旁等着。在砂轮的快速旋转中,菜刀的刀刃不断迸射出好看的火星,客人竟看得出了神。

5分钟过后,砂轮机停止转动,客人以为磨好了,站起身准备接过刀,却看廖沛林转向另一部小型的砂轮机开始第二轮修补,反复打磨,于是耐着性子坐下继续等待。

经过几番观察,廖沛林确定钝口磨掉后,走向自制的磨刀台打开水龙头,当有水缓慢流出后,廖沛林前后来回推,将刀面上的各个位置仔细打磨。

这时候,等了十多分钟的客人突然站起身说,“师傅你慢慢磨,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晚上再过来拿。”廖沛林回了一句“好好好”后接着继续磨。时间又过去许久,他眯缝着眼将刀刃仔细看一下,用拇指感受一下刀刃锋利的程度,直到刀刃闪亮出锋芒。最后,他又拿出打磨机将刀面上的锈迹一一磨掉,直到刀面光亮,才满意地把刀收起来。

这把菜刀经历4道流程,前前后后磨了约25分钟,仅仅收10元手工费。“磨刀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磨不磨得好,用过的人才知道。”廖沛林直言,它对力度的掌握控制有着很严格的要求,不能贪快随便打磨,磨得不好很快又会钝,下次客人就不来磨了。

闲下来的廖沛林一边开炉起火准备打柴刀,一边和记者闲聊起来,将自己近50年的“打铁人生”娓娓道来:16岁跟着父亲学打铁,19岁高中毕业后进入龙门县农机厂成为一位铁匠师傅,能打出上百种铁器。1985年开铺单干,1998年建起自己的楼房,并把一楼开辟成现在的“沛利打铁店”,在当地小有名气。

“轰、轰、轰”“咚!咚!咚”……来回穿梭于火炉和空气锤之间,一块钢板在廖沛林的反复打磨中渐渐变薄,逐渐有了柴刀的雏形,随后还要经历淬火、回火和精磨等过程。

环顾沛利打铁店,各种打铁机械应有尽有,而且年份久远。“这是1975年生产的空气锤,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钻床,这是1990年购置的电动鼓风机……”有了这些家当的助力,依然离不开手工劳作。廖沛林的双手关节已经变形,还布满了老茧和难以洗净的灰迹。

从乡村到县城,从地摊到店铺,从弱冠少年到花甲老者,廖沛林夫妻俩凭着一手打铁好技艺撑起了一个家,养大三个孩子,其中两个孩子还上了大学,并在县城购置地皮建起4层高的楼房。

“打铁辛苦又不挣钱,我还算是比较成功的。”回忆起过去的红火岁月,廖沛林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以前大家需求大,可以打的铁具很多,夫妻俩齐心协力,每天要干12个小时以上,积累了一大批熟客,这才慢慢地挣下一点家业。

当打铁生意不再好干,沛利打铁店成了龙门县城最后一家打铁老字号。“虽然我打出来的铁具价格比市面上的高,但质量好,谁用谁知道,所以还是有一些稳定的客源。”他笑着说。

“这是自家的门面,不用交店租,再加上楼上还有一层楼在放租,我们还可以勉强维持下去,只要身体还能打,就会一直打下去。”一生都在打铁的廖沛林心里明白,祖传的手艺即将失传——“我能做的就是站好铁匠的‘最后一班岗’,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

从“铁匠之乡”出走的城市打铁人

打铁铺的活路,在农村大多是打农具。到了城市,就是加工建筑工具。惠城区散布着几家打铁铺,这些打铁师傅大多来自“铁匠之乡”梅州市五华县,他们主动拥抱工业文明,为城市基建提供打铁服务。

在惠城区河南岸街道的庙岭一巷,有一家打铁铺藏于闹市之中,悬挂在外墙上的“打铁”招牌,在日晒雨淋之下逐渐失色,若不仔细瞧,很难认出“打铁”二字,像极了正在走向没落的打铁行当。

沿着石阶往下走几步,便可见到这家打铁铺的全貌。这是一间70平方米左右的铁皮房,不仅是一间打铁铺,更是承载江师傅一家人生活的空间。

铁皮房靠马路的前半段,依次分布着厕所、厨房、杂物间、客餐厅和卧室。穿过装满打铁原材料和成品的杂物间,就是打铁铺,淬火池、电动鼓风机和火炉立于左侧,空气锤和打铁台一前一后设于右侧。铁铺虽然只有20多平方米,显得很逼仄,却方便江师傅来回穿梭、高效打铁。

江师傅十四岁跟着父亲学打铁,十六七岁的时候和哥哥一起“走江湖”,从五华县出发到汕头、东莞等地走村串巷,以打铁为生。那时候,兄弟俩一人背着拉风箱、一人扛着打铁台,风餐露宿,住过凉亭,最苦的时候还住过牛圈。江师傅的打铁江湖只“走”了三四年,后来也干过其他活、在工地打杂等,最终还是选择回归打铁,一干就是几十年。

“1975年,我们去深圳打铁,十几年前跟随亲戚来到惠州打铁。”江师傅告诉记者,自从有电动鼓风机和空气锤的助力,现在打铁没那么辛苦了,但活也没那么多了——现在干农活的少了,所以他们都没有农具可打,比市场上价格要贵的手作菜刀打了卖不出去,只能为楼盘、医院、学校的建筑工地打铁撬,或者修补錾子。

年轻的时候,江师傅特别有干劲,每天都往工地跑,看看有没有活干,也积累了一批熟客。如今江师傅年过半百,身体没那么强壮了,跑不动了,再加上孩子都出来工作了,打铁这份工作养家的压力没那么大了,每日就在铺子里等着熟客上门。

在惠城区斑璋湖三横街和东平瑶头新村开打铁铺的,都是来自梅州市五华县的张姓师傅,年龄都在55岁以上,他们从祖爷爷那一辈起就开始打铁,一家四代人打铁。

斑璋湖三横街的打铁铺,是一个挨着平房搭起来的简易铺子,仅约5平方米,打铁家当却一件不少。因为生意一日不如一日,经常无活可干,这位张师傅并不愿意多说什么。

东平瑶头新村的张师傅生意较好一些,但也好不了太多。记者到访当天,直至下午5时许,张师傅才接到第一单,一位快3个月未登门的熟客来修补近20把錾子。

本以为要赋闲一天的张师傅,脸上瞬间有了笑意,并迅速清理炉膛,点火烧煤,打开鼓风箱让火烧得更旺些。当火苗将錾子烧得通红后,张师傅驾轻就熟,手拿铁钳夹到空气锤下进行锻打,并不断用铁钳翻转錾子,确保每个部位锻打均匀。

目测錾子顶端成型后,张师傅立即将其夹到打铁台上继续敲打,待修补到位后,张师傅将錾子放进火炉里重新烧至通红,接着放进水里浸了不到一秒迅速拿出,随着“吱啦”一声,一阵白烟倏然飘起,淬火完成。随后,张师傅反复观察錾子顶端,确定硬度达标后,才全部扔进水里冷却。

待所有錾子完成上述步骤后,张师傅将全部錾子从水里捞出并算好数量,便向熟客报价。一把錾子按大小不同修补价格两三元不等,近20把錾子打了40多分钟,手工费还不到50元,这是张师傅今天全部的收入。

父子合力的传承新路

上了年纪的惠州人,对打铁场景并不陌生。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前,打铁是炙手可热的手工行业,曾为惠州的农业生产和革命事业立下汗马功劳。

抗日战争时期,惠州的铁匠还帮忙为红军游击队打造土枪土炮等军械。如今,在惠东县高潭镇,原址重建的中洞红军兵工厂内,展示的打铁炉、风箱、铁砧等生产工具,不断向观众讲述这段历史。

随着时代变迁,工业化渐渐取代手工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渐行渐远。打铁行当的日渐没落,打铁匠的无奈和辛酸,也是城乡发展中传统产业面临的转型问题,他们何去何从?

“铁锤响叮当,两餐不愁饿”。在惠东县安墩镇,来自“打铁家族”的徐耀城和徐子通父子俩,凭着创新的夹钢刀具锻打技艺闯出了自己的路子。

“锻刀是我们徐氏谋生的唯一技艺,从上世纪二十年代开始,养活了一代又一代人。”年近花甲的徐耀城,12岁开始帮父亲打下手,打铁、炼钢、磨刀……在黄泥屋里,徐耀城一待就是半个世纪。

一个鼓风箱,十几种锻刀工具,上千度高温冶炼,成百上千次锻打……坚持纯手工的徐耀城,每天最多只能做两把刀。那些年,村民从他们手中买过新刀,他们从乡亲家里回收废铁,再锻打成一把新刀。

“一把好刀,需要经过36道工序,而夹钢就是制作一把好刀中的点睛之笔。烧红的刀胚,用錾子将它中间砸开一个口子,把钢砸进铁里,刀便有了无坚不摧的刃口。”在徐耀城看来,想做一把好的菜刀,远远不止这些。千锤百炼,说的就是古法锻刀。

1985年,徐耀城从惠东奔往佛山谋生,辗转多年后在顺德开起一间制刀厂,收了一帮徒弟,生意也慢慢做起来了。

2016年回归制刀厂的徐子通,有着90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在充分学习夹钢刀具锻打技艺后,不断优化提升制刀工艺流程,提高夹钢刀的抗生锈能力,发明了三合夹钢刀刃结构技术,并取得多项实用新型专利。

如今,“徐城记”刀具品牌小有名气,年产量5万把左右,远销海内外,在手工夹钢刀制造细分领域走在全省前列。

“有些东西,不是机器所能代替的。”这么多年,徐耀城依旧坚持传承手工锻刀这门古老的工艺。在父子俩的共同努力下,2019年,夹钢刀具锻打技艺正式入列惠东县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目前正在申报惠州市级非遗项目。

“接下来,我们计划将工厂迁回惠州、迁回惠东,寻找夹钢刀具非遗技艺活态传承的更多可能性。”徐子通透露。

■历史钩沉

惠州以“打铁”命名街巷

当人类进入铁器时代,便与铁有了解不开的情结。打铁,曾是街头巷尾的热门职业,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

据《惠州市志》记载,新中国成立前,惠州市境内各圩镇打铁店生产铁制农具。惠州城区水东街、水门街、东江河有“祥和兴”“广兴峰”“唐卓兴”“三利”等20多间手工打铁店,加工生产铁耙、锄头、镰刀、剪刀、菜刀、马钉等,水门大街至环城东路也被称为“打铁街”。“唐卓兴”剪刀颇有名气,远销香港、马来西亚。

放眼惠州,还有不少以“打铁”命名的街巷或者公园,它们默默见证着惠州打铁行当曾经的繁华与变迁。

在惠城区桥东街道,有一条铁炉湖街。铁炉湖街始建于南宋,为原归善县城重要组成部分之一。相传,铁炉湖原是一个由大小两处集水洼地连成的水塘,水塘中间架有一桥,整个水塘形似葫芦。后来,逐水而居的人们在附近建起了打铁坊,淬火用水皆取于此塘。经年累月,这个“供打铁用水的葫芦”便被人们简称为“铁葫芦”。南宋“帝师”陈鹏飞谪惠后,因讳“葫芦”与“俘虏”谐音,故将“铁葫芦”的后两个字易位,并呼其同音曰“铁炉湖”。自此,“铁炉湖”获赠的“艺名”沿用至今。

在博罗县罗阳街道,有一条铁炉巷。这条曾经斑驳破旧的巷子已穿上“新衣”,地面还铺上了沥青。墙上的壁画以打铁为题材,惟妙惟肖地将铁炉巷的历史娓娓道来——原居民多从事铁器制品行业,这些行业使用的工具多离不开铁炉,铁炉巷由此得名。

博罗铁炉巷也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据《博罗县志》记载,以前有个风水先生手端罗盘、检测方位时曾断言铁炉巷是个宜居之地,但五行中水气太重,唯一的破解方法是“铁炉火红旺寒家”。一个姓韩的读书人听后心头一震:旺寒家,岂不是“旺韩家”之意?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姓韩之人先后陆续在此择地而居。至明朝崇祯年间,此地出了官至礼部尚书的韩日缵。

【统筹】刘光明宝

【记者】糜朝霞

【摄影】 王昌辉(部分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作者】 糜朝霞;王昌辉

【来源】 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南方+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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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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