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克15年，41岁大学老师后悔了：她冒险生下27周早产儿

【重症产科】是资深临床医生第七夜开设的故事专栏，讲述产科医生夏花和她的同事们在危重孕产妇救治中心的救人经历，旨在让人看到生命诞生时的高光时刻。

大家好，我是脸叔。

这些年，关于丁克的讨论越来越多，可选择丁克的人之后的情况如何却鲜少有人关注。夏花的科室这天收治了一位高龄产妇，和以往产妇不同的是，她和丈夫在一起时选择了丁克，但15年后又后悔了，41岁时好不容易怀上了孩子，可胎儿刚27周就被查出脐带脱垂。

脐带是连接母亲和孩子的生命线，脐带脱垂不处理会在几分钟之内就威胁孩子的生命安全。没办法，医院只能选择剖腹产，但孩子刚生下来就住进了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而产妇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整个宫腔散发出腥臭味，像夏天里忘记放在冰箱里的肉类，胎膜也腐朽了，一夹就烂……

能否让产妇和早产婴儿转危为安，夏花和她的同事们将面临考验。

关键词：丁克15年后

全文 9175 字

又是一个无比忙碌的周一，一大早科里就收了好几个产妇，不一会儿工夫，第一轮便收满了。到第二轮的时候，李承乾和我各收了一个胎膜早破的产妇。

李承乾收的产妇叫赵婉婷，是个41岁的大学老师。

夫妻俩是大学同学，婚后感情一直不错，前些年两人忙事业加上赵婉婷对当母亲没什么意愿，夫妻俩便决定丁克，这一决定维持了15年。可这些年情况有变，特别是丈夫魏敬，觉得这个年纪膝下无子难免寂寞，怕以后会有遗憾，便决意不再丁克。

赵婉婷起先有些犹豫，觉得丈夫背弃了当初结婚时的承诺。可看着同龄人都有了孩子，加之母亲苦口婆心地劝告，“女人的生育年龄就那么短，男人可不一样，到时候你过了年纪想生生不出了，对他来说，外面年轻姑娘有的是”类似的说辞愈发加重了她的不安。彼时37岁的赵婉婷便放弃了丁克的想法，夫妻二人不再避孕，积极造人。

但努力了一年仍没有怀孕的迹象，两人不得不到生殖辅助中心求助。他们做了两次试管婴儿，均未成功，10周左右就胎停了，医生说可能是和胚胎自身的染色体异常有关。

夫妻俩不死心，又做了一次试管婴儿。丈夫工作太忙，只在取精时去过医院。而促排卵、排卵、胚胎移植以及后续的激素补充都是她一个人忙前跑后。

取卵时，那根长针要穿透穹窿，直达卵巢吸取卵子，那个过程很痛苦，就像有人拿着利器将身体刺穿。赵婉婷怕麻药影响卵子的活性，前后三次取卵她都选择不打麻药，想想都让人后怕。

这一胎也怀得千辛万苦，第22周去医院检查时医生说出现了宫颈机能不全，羊膜囊已经膨到宫颈口了，夫妻俩吓得半死，立即在保健院做了紧急宫颈环扎术，一周后她便出院了。从住院资料来看，赵婉婷当时的宫颈分泌物培养没有发现致病菌。

3个多小时前，赵婉婷忽然感到双腿间一股热流涌动，她一看有液体流出，急得直哭，怕吃尽了苦头才养到26周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丈夫这些天也学了一些相关知识，没开车带妻子去医院，只是让妻子平卧，打120等医务人员推平车上来接人。这种时候一定得想办法让羊水尽可能少流一些出来。

这些年丁克的夫妻逐渐增多，可我相信，这绝不会成为社会的主流。我只能说可以理解他们的选择。彼时我有一个关系稳定的男友，我们甚至已经见过双方的家长，可既往的经历，让我对婚育本能地有些恐惧。

我和梁若鸿一样惧怕成为母亲，如果说梁若鸿对生育的排斥是因为她更珍爱自己作为舞者的身份，那我自己呢？

工作后我的经济状况有所改善，可我至今都记得早年生活的艰难和动荡。父母的疲惫不堪，终日为了生活奔波劳碌，他们无时无刻不在给我灌输养孩子的艰辛，也正是如此，我从小便对父母有强烈的亏欠感。这种亏欠感经常压得我无法顺畅呼吸，在人生关键节点的选择上，因为这种天然的亏欠感，让我总是不得以压抑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一直不知道“轻松做自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我的父母常年沉迷在麻将中，很少给我真正的陪伴，年幼的我时常会在父母沉溺在麻将桌上时吵闹央求，希望他们可以多陪我一会儿。可很多时候，等来的都是父母不耐烦地责骂：“养个孩子真烦。”

早年的生活中，父母不断给我灌输养孩子又累又苦又烦，大概是我成年后不想要孩子的重要原因。

如果有了孩子，我不可能像父母当年那样孟浪，一有空便沉溺在麻将桌上，让孩子再重复自己当年的糟糕经历，让这痛苦的童年经历如影随形地影响着日后的人生，我对这样的父母自然是怨恨的。

可日常的工作本身就要占据我大量的精力，我剩余的那点时间如果都要奉献给孩子和家庭，那还有留给我自己的吗？

母亲说她会全力帮助我育儿，可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时，她无孔不入地干涉照料以及那句“全是为了你”，想一想都让人窒息。

母亲会将这种奉献和牺牲再植入到另一个小生命的脑海里，再去制造新的愧疚和亏欠吗？一想到这些，那种无力和绝望就让我打起了退堂鼓，我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男友，特别是他提及结婚的事情时。

周玉芬几乎和赵婉婷同时到达科室，从住院信息上看，她才30岁出头，可是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不少，不甚整洁的头发随意地捆在脑后，穿着松垮的棉睡衣，外面随意地套了一件跑毛的旧羽绒服，倒也非常符合临产孕妇的常规装束。

她被老公用轮椅推到病房。她老公叫张壮，身材壮硕，和人说话的声音十分洪亮，像是在吵架。也因此，同病房的产妇家属都要对其礼让三分。护士长也安排了更为伶俐的护士去管床。

我边翻看她在外院的检查边问：“除了流液、见红以外，还有哪里不舒服？发烧了吗？”

“她没其他毛病，就是破水了。”不等妻子开口，张壮便抢着回答。说话的时候还把两手抱在胸前，对医生常规的病史采集工作有些不耐烦。

“孩子现在只有25周多一点，胎膜这么早就破了，羊水也很少，这孩子离足月还差得远，要保住很费劲。现在有两种选择，第一直接引产，但孩子太小，生下来不容易存活。第二种就是……”

他打断了我：“你先别整那些没用的，不保孩子我上你这干吗？我问过别家医院的大夫了，她这种情况很容易感染，你们赶紧给她打消炎针就行了。”

我当时就想回他一句：“那你到别家医院输点抗生素不就行了吗，来这里干吗？”可碍于对方的气势以及自身的职业素养，我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我耐着性子继续解释：“第二种就是先保守治疗，和你说的那样，用点消炎药预防感染，还要预防宫缩，因为胎膜早破最主要的原因就是生殖道感染，这期间我可能会反复给她抽血抽分泌物检测炎性指标。尽可能延长孕周，提高新生儿的存活率。

但因为胎膜早破，羊水量少，在保守治疗期间，很容易出现脐带脱垂、胎儿窘迫和胎死宫内等情况。如果胎膜破裂了，那层保护屏障也没了，很容易逆行感染造成绒毛膜羊膜炎、宫腔内感染，感染控制不住就会引发脓毒血症导致多器官功能衰竭，严重危害母儿生命安全。”

夫妻两人都没吭气，我不确定是他们听到风险后愣住了，还是压根就没往心里去，总有产妇和家属，无论和他们说什么，都觉着医生故意把小病说成大病，大病说成绝症，把他们唬住就能随便糊弄了。

护士总爱为了方便宣教把病情相近的产妇安排在一起，赵婉婷和周玉芬都是胎膜早破来的，又几乎同时到院，护士自然让这两人住一间病房。和周玉芬夫妇沟通时，李承乾也在病房里和赵婉婷夫妇交流。

“你们俩情况差不多，你的孩子虽然比她大几天，但距离足月也还早得很。保胎相应的风险刚才夏医生已经和她说了，这也是我要和你们讲的内容。怎么选择我都尊重你们夫妻的意见，如果选择积极保胎，那么你们也要积极配合医生，我们一起尽最大的努力。但也要做好出现最坏情况的准备。”

这对夫妻是高知家庭，很多东西一点就透，他们没有任何犹豫便表态，不惜一切代价都要留下这个孩子。

我给周玉芬做了常规的产科体格检查，在做完四部触诊之后，我又特意在她子宫的方向压了压，不仅有压痛，还有轻微的肌紧张，张壮非常不耐烦地甩下两个字：“轻点！”

我皱了皱眉，和李承乾一块出了病房。周玉芬不是高龄产妇，又没糖尿病更没受过外伤，忽然破水最常见的原因便是生殖道感染，这会儿查体子宫就有压痛，估计已经宫腔感染。

李承乾也在诉苦，他管的那对夫妻学历比他都高，是大学老师，凡事都要寻根究底，签任何一张知情同意书都要一字一句反复确认，对医疗和护理上的细节更是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这对夫妻坚决要求保胎，可胎儿那么小，我们这边新生儿的整体救治水平比北上广那些超一流医院还差了一截。他知道这对夫妻孩子来的不容易，试管婴儿都是珍贵儿，何况他们这种做了几次才成功的。

两个孕妇都有弱宫缩的迹象，在宫缩药的选择上，我们给患者提供了参考，周玉芬一家选择了硫酸镁，虽然说抑制宫缩作用差些，对孕妇来说药物副反应也多些，但可以降低早产儿脑瘫的发病率，还是价格低廉的甲类药。赵婉婷一家则选择门诊自费购买了阿托西班。

两人入院的生命体征还算平稳，从入院当天的抽血检查来看情况都还不错，白细胞和降钙素原这样的感染指标也不算高。可入院的第四天下午，赵婉婷就开始发烧了，心率也跟着增快，复查的感染指标也跟着升高了不少，再去查体时赵婉婷的子宫区已经有点压痛了。

谭主任直接让把抗生素升级为头孢哌酮舒巴坦，第一次的分泌物培养是阴性，他让李承乾赶紧再复查宫颈分泌物，并嘱咐多几个方向取标本，与此同时他再次和这对夫妻做了沟通：现在出现绒毛膜羊膜炎了，继续怀下去可能感染加重，出现脓毒症导致多器官功能损伤，最怕的是感染控制不住需要切子宫保命。还有，这样的感染对孩子威胁也很大，很可能造成胎儿窘迫，甚至孩子没了……

他还没说完，赵婉婷就哭了，她情绪激动地让他别说了，自己都知道，她这些天都查了。

这不是才开始发烧吗？不是已经换了更好的抗生素了吗？为了要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在没要孩子之前这几十年就没吃过药输过液，为了要这孩子那么长的针在身体里来回穿了多少次？以前不要孩子觉得丁克挺好，可怀上孩子后，特别是第一次听到胎心后，整个人心态全变了，心里想的全是孩子了，这孩子在身上一天天长着，也就一天天往心里扎着。上次医生说羊膜囊掉出来了，心都跟着掉出来了，好不容易扎回去了，你们现在又来说这些……

倒是赵婉婷的丈夫稍微理智些，一边安慰痛哭的妻子一边握着主任的手，说相信他会安排一个权宜的办法。

这家人保胎意愿如此强烈，主任出面了也还是这说辞，李承乾也只好先让他们签字要求继续妊娠，好在丈夫还是做了让步，说实在不行就先促胎肺成熟，实在保不下去了再拿出来，他们愿意将孩子转到儿童医院去，那里的新生儿救治水平在整个西南地区都是顶尖的，至于花费上的问题他们家还是能承担。

既然夫妻俩这么决定了，李承乾也不好再说什么，让护士把胎监做得再勤一些。

可赵婉婷突然出现了寒颤，整个人像筛糠一样打起了摆子，丈夫惊得不轻，立即冲到走廊大喊，彼时刚查过房，一行医务人员还没有走远，立马掉头回到病房。

监护仪上赵婉婷的心率飙升到了160，吸着氧气氧饱和度也只有80%左右，还好血压尚可，护士将吸氧的鼻导管改成面罩，并将氧流量开大。

“把抗生素换成亚胺培南，快速用上！”

“分泌物培养没出来，特殊使用级抗生素还要请药剂科会诊……”李承乾还没说完便被谭主任吼回来，“哪来那么多的形式主义，这些都搞完了看感染怎么控制！”

科室的药房里还剩几支亚胺培南，护士很快便把药配好输了进去。一系列对症治疗后，赵婉婷的生命体征逐渐平稳。好在胎心还不错，就是产妇发寒颤那阵心率飙升，随后也逐渐平稳。只是胎监也做得更勤了。

这天临近下班，我到病房找一个新收孕妇了解情况，路过十四病房时，在门口听到护士做胎心的“咚咚”声，可这节律听着有些慢，我本已走过病房，可想起刚在无意间瞥到护士，那是个刚来不久的新人，我忽然意识到对方做的就是赵婉婷，那个胎膜早破的高龄初产妇，不会是……

一想到这个词，我瞬间一哆嗦，连忙退回到病房，拿出随身携带的检查手套，在给产妇说明了情况之后便做了检查。果不其然，她被环扎过的宫颈口已经松弛了，我还摸到一条柔软的带状物，还能感觉到这条带状物跟着胎心监护的节律一起搏动。

脐带脱垂！我也参与了上午的急救，怎么什么事情都让赵婉婷赶上了。

脐带是连接母亲和孩子的生命线，脐带脱垂会导致脐带受压，胎儿血供自然受到障碍，不处理会在几分钟之内就威胁孩子的生命安全。

我也顺带爬上了病床，往上托着胎头防止脐带进一步受压，我嘱咐护士赶紧去通知其他医生、护士来，并趁着这工夫告诉这对夫妻，眼下也没其他办法，虽然还没有完成促胎肺成熟，但又出了这样的急症，趁着还有冒险的机会，赶紧先把孩子拿出来。

宫口只开了一指多，脐带又无法还纳，羊水还在流，眼下只有先做剖腹产了。

夫妻俩一听都没有任何疑义，虽然也无比气恼为何这些不常见的产科急症、并发症会出现在自己身上，但眼下只能配合了。

这边谭主任也赶紧联系了手术室做紧急剖腹产，手术同意书李承乾今天一早便提前签了，一行人急忙将产妇拖到手术室做急诊。

因为胎头始终要固定，我便一直跪伏在产妇两腿之间，保持这个有些尴尬的姿势连同产妇被一起推进了手术室，其间她的鼻尖一直弥漫着羊水特殊的腥臭味。

还好手术顺利，孩子被顺利取出。可这个孩子刚27周，距离足月还太远，母体环境又糟糕。新生儿科医生早已到场，孩子娩出便开始抢救。是个女婴，通体都是粉红色的，可这样的粉红和健康的新生儿的那种粉色截然不同，因为连皮肤都没发育好，看上去像被剥了皮的小兽。

没有呼吸，没有心率……

但她父母早已表态不惜一切代价救治，新生儿科主任亲自到场，立刻给孩子做了气管插管，并在未剪断的脐静脉里注射了肾上腺素，另一个副主任同步开始心脏按压，用两手的拇指按压孩子的胸廓。

几分钟后，孩子终于有了自主呼吸和心跳，儿童医院的救护车已经停在楼下，他们此行带来了新生儿专用的转运呼吸机和保温箱，在几名医务人员的共同护送下，将其转往儿童医院的NICU（新生儿重症监护病房）。

孩子已经被带走，而赵婉婷的手术还在继续，她上的全麻，不知道孩子的情况。她整个宫腔有明显的腥臭味，像夏天里忘记放在冰箱里的肉类。胎盘有部分种植，但好在面积小，剥离时没有出血，因为感染的缘故，胎膜也跟着腐朽了，一夹就烂。

这样的生存环境下，这孩子能活到现在，也算是个奇迹了。我们清理了宫腔的组织，并用甲硝唑反复冲洗宫腔，安上引流管之后关了腹腔，为了安全起见，术后还是将赵婉婷送到了中心监护室。

我没有上手术台，在孩子被拽出子宫前，我都蹲在台下，用那个尴尬且无比考验体力的姿势抵住胎头防止脐带被压。孩子出来后，我终于可以活动一下僵住的颈椎，有了重见天日的感觉，手术室的空气从来都不清新，可比起在产妇身下近距离闻了那么久的腥臭味，也足以让我深呼吸几口了。

这台手术是加班做的，早就过了饭点，李承乾知道要不是我意外发现了脐带脱垂，后果不堪设想，他说我不止救了那孩子，也算救了他，干产科风险太高，一不留神可能就踩到官司。他说我现在就是想吃龙肉，他也得安排上。

赵婉婷的情况非常糟，她在入住监护室的第二天便出现了呼吸窘迫综合征，监护室已经给她做了气管插管，有创呼吸机也在一个高参数范围下运转，每天都需要大剂量升压药物才能维持正常血压。白细胞涨到了六万多，一复查凝血也全线崩盘，肾功能也开始进行性恶化，因为严重的脓毒血症，她出现了令监护室医生头痛不已的MODS（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

监护室已经组织了产科、心内科、呼吸科、血液科、肾内科等多学科几度会诊，考虑还是因为严重的宫腔内感染导致了全身炎性反应综合征。虽然妊娠物都排出了，但严重的宫腔感染已经使得子宫变成了致病源，虽使用着顶级的抗生素，但这个释放毒素的感染源存在，感染始终控制不住。

谭主任在赵婉婷剖腹产术后第二天便告诉她的丈夫魏敬建议再次手术切除子宫，可他始终犹豫不决，孩子的情况不好，儿童医院那边也下过好几次病危通知书了，那孩子能不能活下来眼下都不确定，如果又切子宫，他爱人可能一辈子都做不了母亲。

赵婉婷病情危重，可意识倒还清醒，丈夫把医生的建议告诉给了她，她嘴里插着管子没法说话，只是惊恐地拼命摇头，眼里全是泪。

那一刻魏敬开始后悔为何当初要放弃丁克，如果不是他临阵变卦，和妻子一直丁克下去，妻子就不会遭这些罪了。

这几年魏敬是很想要个孩子，可他更在意的始终还是妻子，他们在学校里相恋，彼此陪伴了二十年，都是对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魏敬以为要个孩子是件很简单的事情，毕竟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女性都会成为母亲。

可现在他才知道，孕育一个新生命的过程居然这样繁复痛苦，是他们共同孕育了女儿，可从备孕到现在，承受了所有苦痛的却只有妻子。

妻子的状况还在变差，魏敬不愿再冒险了，哪怕女儿也活不下来他此生不会再有孩子，他也要保全妻子。妻子的意识已经慢慢模糊，不再像先前那样拼命摇头抗拒切子宫的事情了。

魏敬签字同意切除妻子赵婉婷的子宫。

赵婉婷被再度推到手术室，这一次她的身份从“产妇”变成了真正的“患者”。李承乾和两名主任再度参与手术，为了安全起见，普外科、妇瘤科的主任也有参与。

赵婉婷的腹腔被再度打开，那个孕育过新生命的子宫已经变得腥臭、腐朽，成了亟待处理的疮痍。好在子宫周围的组织被波及的不算太严重，在切除子宫又反复灌洗盆腔后，便关了腹。

赵婉婷在一天天康复，而彼时我却一直被和她同一天入院，同样罹患绒毛膜羊膜炎的周玉芬一家纠缠，而且没过多久，我便因为“死而复生的男婴”事件被推入风口浪尖，成了舆论网暴的对象，而我也差点放弃这个行业。

再次遇到这对丁克夫妻，是两年多以后的事情了。

这两年里，我没有再恋爱，一心扑在工作和副业上。正所谓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我顺利地通过了主治医师和在职研究生的考试，并成了科里最年轻的医疗组长。

可父母糟糕的婚姻和我早年的成长经历，仍然让我对生育这件事情有些排斥。

虽说周末不用上班，但我还是准点起来，我已经可以带组，早前还只是带一些实习生和规培生，可现在我可以带定在科里的正式工作的低年资住院医生了。比起那些规培生，他们其实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很多事情都可以交给他们去干，并不需要我再这般亲力亲为，工作强度已经比早前低了很多，夜班也不再像早前那般熬人了。

可饶是如此，周末我还是会去查房，生物钟早就固定了不说，这医疗上的细节不同于其他，出不得任何岔子，多加小心总是没错的。多年前还在实习期间，老师就说医生这个行业是当得时间越久，反而就愈发胆小，因为在临床见得越多，顾虑就会更重。

回到办公室时，我看到王雪梅又望着手机傻笑，不用想就知道又是在和她的宝贝儿子视频。她孩子1岁半，从生产后就一直是她婆子妈帮忙带，虽然平日里她没少在科室吐槽她婆婆卫生习惯差，人又抠，管得多脾气还差，不是为了她儿子她分分钟想让她婆子妈回老家。

我一进办公室，她便拉着我分享视频内容，婆婆正在给孩子喂米糊，孩子吃了满嘴还冲着屏幕咯咯直笑，她说自己儿子实在太可爱了，一天看八百遍都不够，一边还催着我别再挑拣了，差不多了就结婚，自己也赶紧生一个，她现在每天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和孩子待在一起，要不是老公挣得不多，她肯定辞职在家24小时陪孩子。

我对小孩无感，自然没那么多闲工夫陪王雪梅看视频，我是医疗组长，平日里负责一些医嘱、病历的质控，王雪梅刚收了一个妊娠高血压的孕妇，才下过医嘱，我检查了一下对方刚开出的医嘱，这次总算没错。

上周五有个医生休了年假，他的病人分了一个给王雪梅，那是个重度子痫前期的孕妇，王雪梅看到产妇输着硫酸镁便没再开医嘱，周六没上班也没交接，还好我周六早晨核查医嘱时发现了，要不然孕妇就断药了。这种重度子痫前期的产妇乱断药很容易发生抽搐甚至出现脑出血，后果不堪设想。

王雪梅生了孩子后，将大量精力倾注在了孩子身上，工作上也不似从前细致，我没有家庭更无子女，可以一心扑在工作上，为了避免“一孕傻三年”的情况出现在临床工作上，平日里我在对王雪梅的医疗质控上没少花心思。

我也知道，过去的王雪梅并不是那么爱孩子的，那天在值班室，她从卫生间里哭丧着脸出来，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自己怀孕了。我还没来得及说恭喜，她便放声大哭，那显然不是喜极而泣，她说压根就没想过要孩子的事情，之前还和老公说干脆丁克，而且她本打算去读博士，可眼下计划全乱了。

我不知道她后来又怎么打算留下这个孩子了。那个知道自己怀孕后嚎啕大哭的女孩，如今变成一开口就离不开孩子的宝妈。

我想起了三年前收治的梁若鸿（点击蓝字阅读【女舞者被迫怀孕：我不想生孩子触犯了谁？谁规定了女人必须当妈！】），那个生完孩子依然没能爱上孩子的舞者妈妈。我记得当年梁母说了一句话，就算不喜欢孩子的女人生了也会爱自己的孩子，那是天然的母性。这大概说的就是王雪梅和赵婉婷这样的人。王雪梅怀孕之后再没提过读博的事情，可我看得出，在她眼里孩子比那个博士学位要紧太多。

我管的一个肺动脉高压的年轻产妇终于好转了，中间的惊心动魄实在不想再去复述。那个产妇叫李晓婉，有先心病，父亲为了给她治病算是散尽家财，我和她父亲很投缘，也很敬重这个干了一辈子苦力的汉子。在李晓婉慢慢康复后，我约了李大叔在医院门口吃饭。

我们正聊得起劲，一对衣着入时的夫妻主动和我打了招呼，我一时没想起他们是谁，直到对方解释他们两年多以前在我们科住过院，当时是李医生管的，就是那天下午临近下班的时候我从病房路过恰好发现了脐带脱垂，立马送去剖腹产孩子才被及时救了下来……

我想起来了，是赵婉婷夫妻，在他们跟前撒娇的就是当年出生时没有呼吸没有心跳，后来转到儿童医院的那个女婴，孩子有两岁半了，可发育的明显要迟缓一些，走路还不太稳，可这没有影响到她是个漂亮可爱的孩子，父母把她打扮得像个小天使一样。

赵婉婷说她过去想丁克，后来没丁下去，当初是为了老公和婚姻，孕育这个孩子是难关重重，可还好这个孩子来了。活了四十年，却没想到成为妈妈是她最幸福的事情，女儿是早产儿，身体上还是有些欠缺，到现在也还不太能说话，她和丈夫开始信基督教，感恩女儿能成为他们的孩子。

在知道我还是单身后，她说自己学校里也还有不少单身的教师，她再次激动地告诉我，如果可以，还是要做一回母亲，会发现自己的人生很不一样。

这边的李父也笑了，满是皱纹的脸笑出了花，他说是这么个理：“养儿方知子女好。”

我看着这个为女儿辛劳半生还散尽家财的只剩六指的父亲，又看了看生产时遭逢大难不得不切除子宫，最后只得到一个不算“完美”孩子的赵婉婷，我忽然眼眶一热，在成为父母这件事情上，两人都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楚和艰辛。

可这样的他们，告诉我的却都不是“养儿方知父母恩”这样亘古不变的真理，这样一位母亲和这样一位父亲，他们不约而同地告诉我的都是“养儿方知子女好”。

一道亮光像闪电一样劈开原先的混沌，过去的认知和世界好像也随之在逐渐地土崩瓦解，蓄势待发地孕育生机勃勃的新天地。

—END—

作者 | 第七夜

资深临床医生

编辑 | 程沙柳

运营 | 阿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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