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

1

中华人民共和国，2000年代，广东京海，有过一家五口人，爸，妈，长男高启强，长女高启兰，二男高启盛。

中华人民共和国，1970年代，河南安阳，有过一家五口人。爸，妈，长男高卫国，长女高卫红，二男高卫强。

那都是狂飙的年代，身处狂飙年代的人们，有时候，就觉得，那便是自己的黄金时代。

2

高卫国小时候得过脑疾，那是缺医少药的时候，治疗不及时，所以就留下了后遗症。高卫国脑子不怎么发育了，身体反倒开始超常发育，高高的，壮壮的，有着明显的肥胖症状，傻样于是也就慢慢显露出来了。

这身体想来并不是高卫国的本意，毕竟，叫做了“高卫国”，是要去保家卫国的，而不是被作为一个傻子一天到晚傻乐呵着。然而事与愿违，就这么被这样的身体被这样的脑子困住了。

一道数学题。

那年过年，凭票供应，妈好不容易才倒腾回来101颗糖。一年到头，也就这点甜丝丝的念想了。101颗糖，五个人怎么分？

当然有很多种分法。

当然以妈的分法为准。

101颗糖，去掉1颗（因为刚才已经被大哥高卫国抢了一颗吃掉了，所以不算数），还剩100颗，五个人，一人20颗，然后爸妈各自再拿出10颗给老大，老二老三再分别拿出5颗给大哥。

这是妈的分法，当然也就是作为父母的分法，做父母的，觉得因为老大的脑疾而令老大吃了不少苦，做父母的心亏，多分给老大30颗糖，希冀这甜丝丝能够略略冲淡那些疼痛的苦涩的白天和夜晚。

3

高卫强傻眼了，因为大哥高卫国旋即就将分到的糖果亲手剥开来送给笼子里的两只鸭子吃，且不说这鸭子吃不吃这糖果，单说这糖果是何其来之不易，高卫强是越来越看不懂大哥了。

当然了，大哥也许不需要弟弟高卫强看得懂。被困在这样的身体与这样脑子里的高卫国，同被困在笼子里的鸭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弟弟高卫强那时候被家里当做了唯一的读书种子，鸡兔同笼之类的数学题，高卫强求解起来，一定轻车熟路，高卫国求解起来，也许难如登天。然后比之于鸡兔同笼，高卫国一定能够求解出鸭人同笼。高卫国的这种被困，他高卫强也许真的不懂，又或者，也许要很多年以后才会懂。

4

大哥高卫国明显是个傻子。

二姐高卫红据说是个破鞋。

排行老幺的高卫强有着无与伦比的自尊心，然而这自尊心摊上了这样的大哥和这样的二姐，立马就变成玻璃材质了，一触即裂，一碰即碎。

高卫强觉得自己就像个过街老鼠，走到哪儿，总有人说，看，这就是那个傻子的弟弟，看，这就是那个破鞋的弟弟，虽不至于人人喊打，然而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言语，对高卫强而言，十倍于百倍于真正的喊打喊杀。

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这也不是他想过的生活。

于是他开始逃学，成为一个街溜子。

有天高卫强这个街溜子在大街上瞎溜达的时候，看到地摊上有一卖特效老鼠药的，矮矮的四方桌子上，一个小小的笼子，小小的笼子里面有一只小小的老鼠，小老鼠爬个不停，笼子也跟着转个不停。

小老鼠爬个不停的时候，高卫强停下了溜达的脚步。

西门闹变成了一头驴，高卫强恍惚间成为了一只老鼠。

5

那年冬天，行经动物园，动物园里的孔雀在四处觅食。

高卫红看呆了。

高卫红高卫红，保卫红色革命果实。所以高卫红也是想要去当兵的，不仅要当兵，还要当伞兵。然后在征兵处填了表报了名之后就没了下文。没关系，不就是伞兵么，不就是有降落伞么，有什么了不起。坐在缝纫机前，没日没夜的赶制，心灵手巧的高卫红竟然也做出来了一模一样的降落伞。

大街上，二八自行车跨上，速度提上来的时候，手一挥，降落伞在车后座上徐徐展开，冉冉升起，高卫红幻想着自己此刻就是一名伞兵，飘摇着，在风中，在空中，真好！

高卫红后来嫁给了一个云南人，要说真喜欢这个云南人么，谈不上。真要说起来，是喜欢云南这个地方，刚好喜欢云南这地方的时候，凑巧就来了个云南人，那就结婚吧。高卫红喜欢云南的什么呢？孔雀。云南有很多孔雀，并不在笼子里，并不在动物园里，在野地里，自由自在的，想飞就飞，想飞多远就飞多远，真好！

6

高卫红后来离婚了。

离婚后的高卫红去了远方，去了香港，在天水围。

天水围围住了高卫红，在天水围的日与夜当中，在天水围的夜与雾当中，高卫红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行经动物园时候看到的那只孔雀。她看了那只孔雀很久，那孔雀老不开屏，让高卫红到最后一点兴致也没有，很多年以后，高卫红再想起了动物园笼子里的那只孔雀的时候，也许才明白，大约正是因为在笼子里的缘故，那孔雀才不怎么愿意开屏的吧。

7

不知道高卫红后来有没有去过浅水湾？

天水围距离浅水湾不到五十公里，应该是去了的吧？

浅水湾有一个墓，墓里埋了一个萧红。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十一月十六日，在日本的萧红写信，信中说：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于是我摸着桌布，回身摸着藤椅的边沿，而后把手举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却认定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单细的窗棂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但又多么寂寞的黄金时代呀！别人的黄金时代是舒展着翅膀过的，而我的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