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将的中兴（4）

主笔：闲乐生朱晖

上一篇我们讲了王莽失败的土地改革与废奴改革，接下来第三条我们讲讲王莽更“新潮”的一项改革：货币金融改革。

汉朝建立以后，经过长期摸索，终于在武帝朝由桑弘羊通过国家发行五铢钱建立了稳定的货币制度，使汉朝的商品经济日趋稳定。但其实自汉朝建立以来，儒生之中就有一种反货币的极端思想，比如汉高祖时陆贾说：“故舜弃黄金于崭岩之山。捐珠玉于五湖之川，以杜淫邪之欲，绝琦玮之情。”汉文帝时贾山也认为“钱者，亡用器也。”汉景帝时晁错则认为“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而自汉元帝以后，这股儒教极端复古思潮越刮越猛烈，如元帝时名儒大臣贡禹就认为应该取消货币，理由是为了铸钱，一年要花费十万以上奴婢的人工，而一个奴婢的生活需要7个农民的税赋才能供养；也就是说，朝廷每年要用七十万人的税赋来养这些铸钱的人，所以贡禹觉得不如节省这笔巨额费用，让全国人民回到以物易物的时期；他还提出干脆把商品经济也给废除了，让商贩们全去种地，可以大力振兴农业。而汉哀帝时大司空、匡衡的弟子、名儒师丹也认为铜钱是百姓贫困的根源，应该把上古时期的龟壳与贝壳翻出来用（注1），以取代“万恶”的铜钱。

图：上古贝币

身为儒教“教皇”的王莽，亦深受此等荒谬思潮之影响，竟不顾现实，下令废掉汉朝一百多年来发行的二百八十亿万的巨量五铢钱，并开创了世界上信用货币的先河，发明了古今中外历史上最复杂的一套货币体系：包括金、银、铜、布、龟、贝六种二十八品，简直如同一场古钱币的大会演般，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放在市场里流通。而且各种币值兑换比率之复杂程度变态至极，甚至连政府部门自己都折算不清楚，整个儿被绕晕。读者们若有人想穿越到新莽时代，最好带个计算器去才保险。

另外，王莽为了让自己的金融改革落地，还宣布禁止黄金流通，除列侯以下所持黄金者皆为非法，全都得主动到官府兑换铜钱，但史书称王莽收了黄金后，却拖着不付铜钱，这简直就是公开的强盗行径、明火执仗的抢夺民财。史书记载，王莽在灭亡前夕府库里还存着六七十万斤的黄金，这都是他巧取豪夺的伟大成果。

图：新朝国宝金匮直万，一枚值万钱，另外也有人说它是王莽藏金柜上的拉手或者装饰之类，象征着王莽拥金无数

当然，王莽发行的货币虽然复杂难用，但采用了很多先进的防伪工艺，铜质精良，铸工精湛，风格和技艺别具一格，至今仍被钱币收藏者们当作是中国钱币艺术的高峰，所以即便王莽钱的存世量很高，其拍卖出来仍是天价，一枚价值在数千乃至数十万之多。

大概王莽铸钱考虑的不仅是财政金融，更有儒家礼制设计的考虑。比如王莽还曾发明过一种面值五千钱的“金错刀”，其造型古拙稳重，其铭文以上古的“悬针篆”阴刻，并镶嵌以黄金，精美无比，让历代文人学者惊叹。如陆游有诗云：“黄金错刀白玉装，夜穿窗扉出光芒。”又如张衡有诗云：“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另外，王莽铸造的“货布”也是古代钱币中的一绝，其造型古朴，书体潇洒俊逸，具有极高的艺术性，故许多家银行、金融机构都用“货布”的图案作为行业的标记，在我国人民币水印底纹中也能看到此种币的造型。因此，人们都将“货布”称为中国钱币的形象大使。看来王莽还真是个讲究人哪！

图：金错刀与货布

只可惜，以当时的防伪与鉴钞技术仍无法遏制盗铸（注2），新朝发行的诸多高面额信用货币被大量伪造套利，导致货币市场紊乱，民众只能一概拒绝使用。但王莽并不甘心失败，他不仅加重了盗铸货币的罪责，一家铸钱，五家坐之，并下令禁止民间私藏铜、炭等大宗商品，从原材料上断绝盗铸。至于民众拒绝使用的问题，王莽也出台了强制措施，规定官民出入都得带上他的“货布”，否则，旅馆不能接待食宿，关隘和渡口可以加以拘留，连公卿出入宫门时，也必须出示所带“货布”。看来王莽还真是个金融盲，他不知道一种货币一旦变成了通行证后，其流通的作用也就不存在了。

王莽的货币改革屡屡失败，但他并不吸取经验教训，反而越发频繁的更改币制，废除旧币，发行新币，短短数年竟改了四次，没完没了的折腾。要知道，在货币如此快速流通的现代，欧元尚且用了三年才正式取代本国原货币，且欧盟各国本国的银行仍长期接受本国货币的兑换，可王莽短短数年四次货币改革都是一刀切，其对金融市场的冲击可想而知。

于是，新朝的金融市场彻底崩溃了：老百姓用王莽造的钱，则破财；不用王莽的钱，则遭灾——以扰乱金融市场罪下狱，罚做官奴或发配边疆，导致家庭被拆散，夫妻被乱配，十有六七死于非命。这下子可全乱套了，整个帝国，是市场萎缩，商人破产，工人失业，农民失地，贵族失望，整个社会呈现死一般的气息。而天下各地因得罪改制而五家连坐者更是不可胜计，又弄得监狱爆满，朝政失序，民人涕泣于道，大家实在不明白，一个成天鼓吹儒家仁政的读书人皇帝，怎么会如此沉迷于法家的严刑峻法，说好的天下大同、三代盛世到底去哪儿了？

老百姓们终于发现，王莽那些看上去很美的政策与承诺，带给他们的竟是无穷的灾难和罪恶，他们曾经对这位新皇帝有过无数天真的赞许与热烈的期盼，如今看来竟是那么的荒唐和可笑！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圣人“至仁无亲”，对待百姓应该像对青草和小狗一样，无所偏爱，因势利导，任其自由发展；可老百姓却总希望有一位圣人来引领他们进入天堂，但大多数时候，最后等待他们的只是万劫不复的地狱。早知如此，还不如换回汉末那几位昏庸荒淫的君主，他们至少只会折腾自己，不会折腾全天下！

注1：在上古时代，乌龟被认为是可以上知天文、下通地理的灵物，龟壳乃被用来预知存亡兴衰，当做卜凶问吉的神器，故可作为货币使用。而南海产的一种宝贝科海生螺“因象女阴”，可能是“生命或再生之象征”，拥有巫术的意义，故常常作为能带来家族繁衍昌盛的象征物，而由王或上级贵族赏赐给其部属，于是也拥有了货币的价值（柿沼阳平《殷周时代的贝币文化及其“记忆”》）。

注2：一般来说，货币防伪技术的完全成熟，才是发行信用货币的基本基础。而中国要到宋代，造纸术与印刷术达到一定水准，能够制造特殊的“楮皮”川纸，并实现多色套印技术，这才得以搞出“交子”这种成熟的信用货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