胃里的那只老鼠在蠕动（短篇小说连载四）

四

凭心而论，闵局长还是很疼爱老伴的，几十年来他始终秉持一条原则：不管你在单位如何呼风唤雨，但在家里必须奴颜婢膝。因为家庭才是根本，家庭安稳事业才能顺风顺水，家宅不安只会把人整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工作。而一个家庭安稳与否，决定权基本操控在女人手里，哄高兴了她对你千依百顺，是你的坚强后盾，惹毛了她就是后院放火的罪魁祸首。由于深谙此理，从结婚到现在，他们之间几乎没闹过大的矛盾，成了人们长期羡慕的幸福家庭。

那句话也是闵局长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纯属无心之言。要放在平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说这种话，怪就怪在他想喝酒的愿望实在太强烈，加之见她备了菜，当时只觉得喝杯酒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因此忽略了策略，简化了迂回程序。却没料到她的反应那么强烈，竟然从自己手中夺走了酒瓶。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也是平生未曾经历过的。闵局长突然觉得尊严遭受了践踏，当她把酒杯扔进垃圾桶时，他就再也按捺不住了，因此才拂袖而去。回到卧室后他仍忿忿难平，以前都是别人给自己敬酒，推都推不掉，可如今在自己家里想喝一杯却被夺了瓶子，他正没好气时听见老伴自圆其说般的表白，便立即怼了一句，直到听见老伴止于门口的脚步声时，他的心才倏地往下一沉，感觉自己失言了。其实，他只想反驳她，说明酒并非十恶不赦，但论据失当，将她的思维导入了歧途。

门口走开的脚步声让闵局长心情更加沉重，老伴是那种心里藏不住事，受了委屈就要发作的人。以往惹恼她时，她立即就会柳眉倒竖非给你争论个高低不可，每次他都会适时地让步，让她心得意满占据上风，这样不但能化解危机，而且还能在事后得到加倍回馈。所以，几十年来即使他们之间有过一些小纷争，但那好象都是为了增进恩爱而夯建的蓄力平台，每个平台处都可以树起块里程碑。可她今天却默默走了，竟然没有发作而是默默地走开，那只能说明她真的伤心了。

唉，家庭关系未必就比工作关系容易处理，难怪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看今天这态势，不费点周折是无法将她哄高兴的。唉，最近真他妈见鬼了，自从待遇问题解决了之后，其他事情就没顺心过，疲惫感比以往更强烈地袭上身来，一阵眩晕过后，闵局长顿觉四肢无力，失神地坐在了床沿。

然而，屋漏偏逢连阴雨，他肚里的那只几乎都要被忘掉的老鼠此时又突然乘机发难，似乎在胃里翻滚般折腾，他忍不住发出了呻吟之声。

即使呻吟声轻微，但老伴还是听见了，她侧耳聆听时却又没了动静，以致于她还以为产生了幻觉。可这突如其来的幻听也将她带回了现实，望着那桌精心准备的饭菜都凉了还没动过筷子，此时她已顾不上委屈，只觉得应该想办法先让老头子把饭吃了，等他吃进肚里了再跟他算账，难道他还能吐出来不成？这老头的脾气是该给他适当地压制一下了，但不是现在，也不能硬来。现在放低身段去请他，他应该会借坡下驴的，可是，如果他出来后仍坚持要喝酒，那还能不能妥协呢？正在她苦苦分析敌我形势的时候，室内又传出一声呻吟！这回她听清楚了，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怎么了？！老伴惊呼着冲过去推开门，眼前的景象吓得她几乎要把门再次关上。

老头蜷缩在床上，一手死死扣住床头，另一手捂着肚子，被子都蹬到了床下了他也顾不得管。而且老头脸色吓人，眉头紧锁牙关紧咬苦不堪言。

老闵！闵连才！老伴强压心悸呼喊老头。

老头扣在床头的手向她摆了摆，呼出一口长憋着的气，从牙缝里挤出微弱应答，没…事……

你怎么了？”老伴赶紧摸一下老头额头，手上马上沾上了层湿气，却不烫手。她又着急地问，哪里不舒服？

胃，胃疼…胃…胃疼……老头回答。

老伴回过神来，急忙拨打电话。在接线时她已把老头揽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并把水杯喂到他的嘴边。

手机里传出120调度中心询问的语音，老头一把抢过电话回答，对不起，打错了。说完便立即挂断，把手机顶在肚子和腿面之间，借助身体压力让它顶得更实在。

老伴不解。

糊涂，这么大张旗鼓，让人看见……怎么说、说咱？

闵局长额头又渗出一层细汗，胃里那只老鼠此时正在疯狂地噬咬抓挠。但他头脑非常清醒，毕竟人言可畏，如果救护车呜呜叫着把他接走，那么，当天之内全城人都会知道某某局的局长公款吃喝喝坏了身体，刚退休就住进了医院。说不定他患癌的谣言比医院的化验单出来的还快。

可是，你这个样子能开车吗？老伴关心地说。

你不会…不会去叫个…出租车吗？

老伴被提醒，飞快跑出去找车。闵局长窝在床边，深深呼吸几次，捂着肚子站起来试了试，觉得还能坚持，就去洗脸。

闵局长披了件外套，衣襟完全遮住了他捂在胃部的手，尽管老头子看起来只是有点精神萎靡，并不像个正被病痛折磨的人，尽管出租车行驶中一直在振动，但紧挨闵局长坐着的老伴还是感觉到了他身体不时在痉挛性抖动。她不无担忧地侧目偷偷望老头装作无事的脸，忍不住在他耳边轻声说，不许你比我命好。

老头会心地微微一笑，但那笑也不过是嘴角扯了扯而已，还顺便抽了口凉气。

老伴那矜持的堤坝瞬间松动，眼泪不争气地往外流。闵局长皱眉捣她一肘子，说，好了好了，没你想的那么严重。老伴背过身去，靠在老头怀里，用肩膀按压着他的胃，她知道这样他能好受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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