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汉学家崔瑞德:中国史的聚焦、求真与延展

崔瑞德曾执教于伦敦大学、剑桥大学,1967年荣膺英国学术院院士,那时他才42岁,正处于年富力强时期。20世纪70年代,崔瑞德受邀参加《泰晤士世界历史地图集》的策划工作,并单独负责中国方面的内容。这使得该书无论在主题抑或历史角度上,均具有极佳的整体感与连贯性。1980年,在牟复礼盛情相邀下,崔瑞德加盟普林斯顿大学,不久担任“胡应湘汉学”讲座教授。从任教剑桥起,他已是欧洲汉学界最重要的人物,几乎与美国汉学巨擘费正清并驾齐驱。在崔瑞德游走下,1997年西方老牌汉学杂志《泰东》由普林斯顿迁往台北“中研院”史语所,并延续至今,这对海内外的学术交流颇有助益。

崔瑞德长于把握历史的全景,善于把某些细节融入整体,进而勾勒出更高层次的历史画卷。他的研究新见迭出,令人耳目一新。如谈到《贞观政要》所体现的唐代君臣平等议事风格,他认为这体现出游牧民族的习惯;提到范仲淹名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时,他认为文句表达具有佛学因素。他的个人素养也对研究产生了影响。崔瑞德不仅是一位历史学家,也有相当高的钢琴造诣,这使他对唐代的音乐颇有心得,《论〈旧唐书·音乐志〉》一文反映出他在音乐方面卓尔不群的修为。

汉学传统的坚守者

崔瑞德对唐代历史情有独钟,尤其是对史料刨根问底的辨别与溯源构成了他的研究特色。他最早发表的论文之一《〈旧唐书·食货志〉文本源流考》便透露出他的研究基调。他追溯史源的方法来自历史悠久的欧洲汉学传统,即自沙畹与伯希和以来,强调用高度批判的眼光看待史料。哪怕是正史这样“正经”的材料,学者也绝不能轻信,而要追根溯源后再作出评估。由他执笔的《剑桥中国隋唐史》导论中,他还特别辟有一节专谈唐代史料问题,指出今人对唐朝的认识基本来自史官的记载,研究唐史必须了解官方的修史过程、方法、意识形态及他们存在的局限,明乎此点,学术研究方能最大程度上排除史家成见的干扰,直抵千百年前的唐朝风华。

面对年轻一代历史学家摒弃传统的治学路径,拥护社会科学方法并大举进军传统中国研究的论调时,他挺身而出,为老牌汉学正名。在崔瑞德眼中,西方传统汉学重视文字及解读史料的做法,这与统计学等社会科学的新方法同等重要,不可偏废。他不喜过度强调理论的历史著作。伊懋可于1973年出版《中国历史的模式》一书,书中提出“高水平平衡陷阱”理论用以解释中国发展为何停滞不前。但此时却出现一篇书评,指出了伊懋可在缺乏史料研读的前提下,一味探讨理论的弊病,这鲜明体现了汉学传统中“文章不写半句空”的研究理念,书评的作者正是以治学严谨著称的崔瑞德。

基于对史源的浓厚兴趣及自身强烈的学术责任感,崔瑞德还为唐朝史官柳芳正名,指出其为《旧唐书》所作的重要贡献,最终促成《唐代官修史籍考》一书的面世。直到晚年他在台湾的系列演讲中,仍反复强调唐代史书源流、现代学者如何受到传统史家影响的问题。

对版本史源的不懈追求激起了他对中国印刷史的兴趣,这便是《中国中古时期的印刷与出版》之由来。该书本是他在英国某个印刷协会的演讲稿,后出版成书,内容“涵盖了几乎所有中国印刷史研究中的基本问题”,汇总了海内外的研究成果,对先前中国学者较少留意的史料问题进行了探讨。书中配有崔瑞德亲自挑选的大量精美插图,充分显现了他在中国印刷史和版本知识上的深厚修养。书名虽限定在中古中国,不过书中内容除集中于唐宋外,还延伸至清代,旁及朝鲜半岛的印刷业。

崔瑞德研究范围十分广泛,不局限于令他声名大噪的唐史。唐朝前后数百年间的外族统治及明朝历史等皆是他目光所及之处。同时,他还涉足水下考古,如在《沉船遗宝:一艘十世纪沉船上的中国银锭》一文中,他借由沉银视角,将唐宋五代中国与南海沟通网络的形成与运作清晰地展现出来,揭示了丰富的历史意涵。得益于地理学的背景,崔瑞德在研究学问时能够从实际出发评估行政制度及管理方式,例如探讨税收时,他将这些体系同所在地域结合起来,对其可行性作出客观评判。

年过耳顺,这位汉学大家仍笔耕不辍,且在选题与创新上愈加纯熟,其中不乏长篇论文佳作,篇幅之长俨然一部小书。如他1996年发表长达102页的《如何当皇帝》详论唐代皇权,并将李世民《帝范》等为政心得译成了英文,还附有十分详尽的背景论述及相关注释,尽显传统汉学的踏实学风。《唐朝的皇室》揭示了唐朝皇家各种面貌,尤其对皇室职官的分析鞭辟入里。

崔瑞德的朋友圈

崔瑞德师承汉学大家龙彼得,更确切地说,他同龙彼得亦师亦友,情谊甚笃。20世纪欧美汉学界流行从正史中挑选某一“志”进行翻译、注释与阐述,以此为博士论文或研究方向。崔瑞德选择了《旧唐书·食货志》展开自己的博士论文写作。在当时笺注本尚未出现,数字检索更无从谈起的情形下,要翻译正史及考察其文本源流,个中困难可想而知。正是在这样的困境中,龙彼得同他一道读完了《旧唐书·食货志》,二人互相切磋,共同度过了十分惬意的时光。这段美好的经历令崔瑞德难以忘怀,以至近40年后他回忆过往时,还带着感性的笔触追溯曾经的求学生涯。

除龙彼得外,崔瑞德与其他汉学家多有往来。欧洲的西门华德、白乐日等人都曾与他合作。20世纪60年代离英赴美后,他在美国学界声名鹊起,结识了芮沃寿、芮玛丽夫妇及杨联昇等学者,并与他们建立了密切合作。崔瑞德常提携后进,在剑桥培养出麦大维、杜希桥这样的杰出弟子,他们日后在唐代文史方面成绩斐然。黄仁宇的作品能在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也是崔瑞德鼎力相助的结果。《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是黄仁宇研究明朝财政的佳作,但由于审稿人与黄氏理念不同,书稿出版发行陷入僵局。然而,崔瑞德慧眼识才,意识到此书的独到价值,将其收入《剑桥中华文史丛刊》之列,并亲自作序以示支持。尽管崔瑞德声名在外,但他对资历不深的黄仁宇给予了充分尊重,为了让《万历十五年》提早面世,崔瑞德还努力奔走,寻求合适的出版机会。凡此种种均展现了他对于优秀作品的崇尚以及打破陈规的魄力。

赖瑞和、王汎森、王贞平、陆扬等华人学者与崔瑞德多有交集,同为汉学巨擘的史景迁亦出自他的门下。史景迁高超的叙事手法与文字功底独树一帜,巧妙烘托出中国社会各项制度的复杂运作。曾与这对师徒有过较多接触的黄进兴说:“史景迁治学以个人才性为主,究竟高不可攀;但其师杜希德(即崔瑞德)的治学方略,按部就班,有迹可循,却造就人才不少。”史景迁与崔瑞德堪称西方汉学界绕不过去的高峰,前者肆意洒脱的性情是与生俱来的幸运,但这份幸运并非每个人都能享有;而后者的取径则能按图索骥,从技巧方法层面逐步深入,给人“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之厚重感。

汉学最先于19世纪末的欧洲兴起,步入20世纪,后来居上的美国逐渐在汉学领域占据一席之地。二战以来,北美彻底取代欧洲,领汉学风气之先。汉学典范转移的过程中,崔瑞德功不可没。他通过主编《剑桥中国史》《泰东》《剑桥中华文史丛刊》三者,延揽西方史学大家,发掘学界未曾扬名的学者,毕汉思、伊沛霞等如今声名煊赫的汉学家,大都在《剑桥中华文史丛刊》中推出专著,从而奠定自身的学术地位。

崔瑞德辞世后,他的藏书和手稿都被台湾傅斯年图书馆收藏,后者专设一室用以珍藏展示。崔瑞德虽已长眠,但这位汉学名家的理念与贡献影响至深。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2-29

标签:汉学   普林斯顿   剑桥大学   彼得   剑桥   汉学家   丛刊   中国史   欧洲   英国   史料   唐代   唐朝   中国   学者   传统   世纪   历史   崔瑞德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