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丨张黎华:假如那火车头还吐着烟

第七届常德原创文艺奖获奖作品:

假如那火车头还吐着烟

文/张黎华

封面

我推着李瓦特沿着河岸行走,半个小时后,我们到了镇上的火车站。李瓦特说:假如那火车头还吐着烟……我看到李瓦特变成了一列蒸汽火车,他的嘴巴拉响了汽笛,一团白烟从他的鼻孔冒出来,他伏在铁轨上,手和脚变成了轮子,然后“哐当哐当”地挣扎着前行。黄昏一点一点降落,我推着李瓦特往回走。教堂方向传来刘德华“给我一杯忘情水”的歌声,不用说,肯定是李拉第放的。我能想象李拉第此刻的样子:身体对着歌声站着,他努力想站得直一点,但两条腿却不肯配合;他的两只眼睛好像刚闹过别扭的李瓦特和唐嫣然,一只往东,一只往西;他想跟着刘德华唱歌,但他肥大的舌头上浪花翻涌,一下子就把他的声音冲走了。李拉第如果看到我推着李瓦特,一定会把手举起来向我们敬礼,并欢快地对着李瓦特喊:昂可好!我不知道他从哪里学会的这句英语,好像李瓦特把他带到我们益智学校时他就会了。对了,我也应该管李瓦特叫叔叔的,但我从来不叫,就像我会唱所有的歌,但我把它们锁到我的心里,不让它们从我的嘴巴里跑出来一样;就像我看过很多书,看过后就把它们囚禁在我的脑袋里,不让它们往外流淌一样。

李瓦特睡着了,他发出巨大的鼾声,鼾声碰到木蛋上,木蛋微微颤抖。他的鼾声穿过木蛋,又穿过一片灌木丛,一只野猫从灌木丛里冲出来,像喝醉了酒的李瓦特一样,“哇哇”地呕吐着。我推着木蛋,走过火葬场,火葬场的烟囱有气无力地吐着烟,我看到一个皮包骨的老人正在沿着烟雾上升。我推着木蛋,经过教堂,李拉第还在对着歌声站着,他没有回头,所以没有发出欢快而含混的声音。我推着李瓦特,经过“瓦特益智学校”,学校的大门如往常一样紧锁着,只是平常热闹的喊叫声消失了。我慢慢地把木蛋推进了“瓦特酒店”,我知道,唐嫣然正在等他。我还知道,到了十二点,李瓦特一定会推开我的房门,把我的梦从黑暗中赶跑,说:李焦耳,我要睡觉了!然后,我又会推着木蛋沿着河岸行走。

我把木蛋推到唐嫣然的面前,我看到我站在她的黑眼珠里。她一眨眼,我就被她关在了里面,她再一眨眼,我又被她放出来了。她弯下腰,把李瓦特装进了她的眼睛。和我一样,唐嫣然也不说话。我是不想说话,唐嫣然是不会说话。李瓦特说她的眼睛会说话,我也觉得她的眼睛会说话,还有她的手也会说话。有一次,我看到她的手把李瓦特骂得脸色苍白。她有时候用手喊我的名字,她先用手指指我,然后摸摸自己的耳朵,我知道她在喊:李焦耳。我最喜欢她用眼睛喊我,很奇怪,每次她用眼睛喊我,我就会闻到一阵春天的芬芳,然后回到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光。

我当然还记得我刚到蛋镇的情景。妈妈带着我,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上了火车,我在火车上做了很多梦,然后火车就在蛋镇停了下来。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就是蛋镇,只是看到火车站的屋顶上竖立着一个巨大的鸡蛋。妈妈把我带下火车,她让我对着一根水泥柱子站着,那根柱子上印着很多数字,是电话号码。我对看过的书过目不忘,但我总记不住数字,我只能从一数到五,五以后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知道妈妈走了,不用往后看,我也知道妈妈悄悄地上了火车。火车开动后,我转过身来,看到妈妈的脸贴在车窗上,她的眼泪冲刷着布满了灰尘的窗户,我想,等会儿那些火车上的人透过这扇窗户看外面时,一定会比往常看得更清楚些,譬如那个经常和妈妈一起吸食一种白色的粉末,此刻把妈妈紧紧搂住的长着小胡子的男人。我也想哭,但我怎么也学不会流眼泪,就像我以前怎么也学不会自己大小便一样。我对着妈妈无声地笑着。火车越开越远,我望着火车远去的方向一直笑着。后来,我对着屋顶上那颗巨大的鸡蛋笑,我又对着那根水泥柱子笑,我望着那些提着大包小包来来往往的行人笑。我的尿沿着裤腿流下来,我的尿越来越多,我对着一片小水洼里的我笑。我笑了一整天之后,李瓦特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看了我一眼,牵着我的手离开了火车站。我听到他嘀咕了一句:又是一个自闭症儿童,真他妈狠心!他把我领到了蛋镇的“瓦特益智学校”。当时正是春天,学校门口的两棵李树开花了,远远望去,我以为是天上的云掉到了树上。我看到一个姐姐站在树下,然后我看到她用眼睛惊喜地喊我,一阵芬芳灌进我的鼻子,我就站到她的眼睛里。李瓦特用手和姐姐说话,他说:唐嫣然,这是李焦耳。姐姐用手指指我,然后用手摸摸自己的耳朵,我知道她在喊李瓦特给我起的新名字:李焦耳。我记得我最初的时候叫“宝宝”,然后叫“傻宝”,再然后就没有名字了。从我到学校之后,断断续续地,李瓦特又领来了李拉第,李赫兹,李亚里,李多德。再后来,还有唐嫣后、唐嫣呢、唐嫣怎、唐嫣样……现在,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学校或者酒店门口就会出现一个表情茫然的小孩,有时还有出生不久的婴儿。有次我推着李瓦特回来,看到一个女人坐在教堂旁边的花坛里哭泣着抽烟,她发现我们之后,慌乱地掐灭了烟头和啜泣声,然后消失在火葬场那边。等我推着木蛋到达酒店时,果然发现台阶上站着一个呆呆的小孩。

清晨,黄昏,夜半,每天的这个时候,我都推着李瓦特出去。最初,我推着李瓦特出去的时候,蛋镇上的人总对着木蛋指指点点,大声念出木蛋上的字:李瓦特的蛋!李瓦特的棺材!有人还用手敲敲木蛋,好像在试探它有没有破损。李瓦特有时被敲醒了,很不耐烦地吐出一句脏话。而我总是笑着,我对着天上的云笑,对着一棵树笑,对着飞过的鸟笑,对着我脑袋中的唐嫣然笑。我觉得我一笑,天上的云也笑了,树也笑了,鸟也笑了,唐嫣然也跟着笑起来。唐嫣然的笑声最大,咯咯咯咯,把所有的声音都压下去了,就连教堂里放的“婚礼进行曲”都被淹没了。不过,有时候,李瓦特的鼾声和唐嫣然的笑声纠缠在一起,它们在我的脑袋里打架。李瓦特的鼾声长出了一只手,那只手上还捏着一根针,针头狠狠地刺着唐嫣然的笑声。唐嫣然的笑声流血了,我给她的笑声止了血,她又咯咯咯咯起来。我听着唐嫣然的笑声,加快脚步,推着木蛋穿过蛋镇。

很多时候,李瓦特给我挂上红绶带,让我站在酒店门口。站在我对面的是唐嫣后,她的身上也挂着红绶带。唐嫣后很活泼,看到有人来就弯下腰,说:叔叔好!有的叔叔就捏捏她的脸蛋,有的叔叔还在她的胸前摸摸。没人来的时候,唐嫣后就张大嘴巴望着我,我觉得她的嘴巴里有一个很深的洞,可以装下我们益智学校所有的人。我和唐嫣后站在酒店门口的时候,李拉第在停车场上跑来跑去,他替唐嫣后的那些叔叔阿姨们开车门关车门。李拉第还在教堂兼职当门卫,所以李拉第很快活,有时我觉得他跑来跑去的像一只撒欢的狗。我们益智学校的毕业生都有工作,李赫兹在火葬场,李亚里在教堂里打扫卫生,唐嫣呢她们在酒店里给客人跳舞。就连没有毕业的学生,他们有时候会在教堂里当天使,托起新娘的婚纱后摆,跟着“婚礼进行曲”的调子,嘴巴一张一合,好像是一群鱼来到了岸上。

不工作的时候,我就在房间里休息。我在房间的四面墙壁上都装上了镜子。回到房间,我就和镜子里的我说话。我说话的时候,镜子里的我也说话。我点点头,房间里有很多个我都在点头,看得我头晕眼花。李瓦特有时候会推开房门,在镜子里喊我。唐嫣然有时也会在镜子里笑,她一笑,我看到很多个我同时抱着了唐嫣然。一阵春天的芬芳袭过来,我就在床上醉过去了。

最近一段时间,我心里很慌乱,我觉得妈妈又来到了蛋镇。那天黄昏,我推着李瓦特经过火葬场的时候,好像看到了妈妈。她瘦得像一张纸,一阵风吹过,她和火葬场的烟雾一起被刮走了。我心里突然一阵烦躁。我对着西边天上的云笑,李瓦特的鼾声就用针刺云;我对着唐嫣然笑,李瓦特的鼾声又刺唐嫣然的笑。我推着木蛋,经过河坡的时候,我把李瓦特的鼾声关在木蛋里,然后使劲推了一下鼾声。我看到李瓦特的鼾声和木蛋一起滚到了河里。

A面

1

天主教堂的汪牧师主持完一对新人的婚礼,他准备到蛋镇打烧饼的摊子上去吃早餐。打烧饼的是一对老年夫妇,每次看到他,总是恭敬地叫他“汪师傅”。蛋镇并没有什么人信奉天主教,那些在教堂举行婚礼的新人,付出不菲的价钱,也只是赶个时髦。汪牧师还清楚地记得,第一个在教堂里举行婚礼的就是李瓦特和那个哑巴丫头唐嫣然,他把两个人的手合在一起,代表主给了他们最诚挚的祝福。最初,在教堂举行婚礼只是象征性地收点钱,就像蛋镇的人们到庙里供奉,也只是随心给点香火钱一样。后来,李瓦特找到他,告诉他要明码标价,而且,他还把益智学校的几个孩子送过来做天使。李瓦特说就算他汪牧师不要钱,但益智学校的孩子们还要吃饭穿衣,要很好地生存下去。汪牧师只好答应了李瓦特,但现在教堂的商业气氛越来越浓,想到这里,汪牧师无奈地在胸前划了个十字。

走出教堂大门向左拐,汪牧师看到李瓦特把手搭在额头上,从李瓦特的手望过去,火车站挂钟的时针和分针分别指向9和5,火车站屋顶的鸡蛋雕塑在初秋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汪牧师问他今天到不到教堂来告解,并问他后来睡觉的时候梦里有没有一把枪。李瓦特很久没有到教堂告解了,汪牧师记得他上次告解还是两个月以前的事。那次,李瓦特告诉汪牧师,他的睡眠糟糕透了。只要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就觉得自己是一个罪犯,然后到处躲藏,譬如躲在一棵树的树根里,躲在水底下,但最后总会被找到。梦的结尾是一只抵在后脑上的枪,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枪栓拉开的声音,接着是“砰”的一声。他试过在睡前搂住唐嫣然,但他搂得越紧,枪声就来得越快。后来,他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制造了一个木蛋,木蛋的大小刚好能容下他的身体。他在木蛋上面钻了几个隐秘的透气孔,木蛋的顶端有个盖子,可以用按钮控制盖子的开和关。木蛋的背面装着手柄,底部有三个轮子。他把木蛋表面打磨得十分光滑,摸上去真的像一个鸡蛋。他在木蛋上面刻了几个字:李瓦特的蛋。他爬到木蛋里,努力把自己当成一只孕育过程中的小鸡,睡眠状态稍有改善,但只是枪响声来得迟一点。后来他又在木蛋上加刻了一行字:李瓦特的棺材。他再次躺在木蛋里,把自己当成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并叫李焦耳推着他在蛋镇行走。没想到这个方法管用,他在梦中已经连续多天没有听见枪声了。汪牧师还记得,那天李瓦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长时间,他甚至在李瓦特告解的过程中打了个盹。最后,他告诉李瓦特,他会把他的困扰向主禀告,像以往一样,他也会替他犯下的过错保密:“愿主保佑你,阿门。”

但这次,李瓦特好像没有听到汪牧师的话,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李瓦特把手放下来后,摇摇晃晃地往蛋镇派出所的方向走去。汪牧师看着他的背影,心想,难道他是要到派出所告解去吗?

2

李拉第站在教堂门口,弯腰恭送一对在教堂里举行婚礼的新人离去,他看到新郎不小心踩住了新娘的婚纱,新娘差点摔倒。李拉第“嘿嘿”地笑起来,接着益智学校的几个小孩子捧着糖果跑出来,后面跟着他们的王老师,王老师也是李拉第的老师。李拉第是个很有礼貌的人,看到王老师,他马上弯下腰说:王老师好!王老师对他竖起大拇指,领着天使们回学校了。李拉第目送王老师美丽的背影时,他看到李瓦特走了过来。李拉第高兴地把手举起来给昂可敬礼,并快活地大喊:昂可好!但昂可并没有搭理他。

李拉第看着昂可渐渐地走远,他噘起嘴巴,好像他不是二十三岁,而是三岁一样。昂可告诉他,他已经二十三岁了,但蛋镇人又说他和唐嫣后都只有三岁,所以他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多少岁。有一段时间,他觉得自己尿尿的东西很难受,没有尿的时候也涨得很厉害,他只好按住尿尿的东西,身子胡乱地扭动。后来,蛋镇的人每次看到他,就喊:李拉第,跳个杰克逊的舞!李拉第不知道谁是杰克逊,但他知道自己一扭,蛋镇的人就很开心,蛋镇的人开心,他就开心,所以他就扭得更快。他还跑到酒店里,站到唐嫣呢她们的队伍里,手按住裤裆,跟着唐嫣呢扭动,逗得客人们哈哈大笑。

有一次,他给一个漂亮阿姨打开车门,阿姨穿得很少,下车的时候胸部挨着了他。李瓦特快活地把自己裤子的门也打开了。阿姨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尖叫着冲进了酒店,速度快得连唐嫣后都来不及叫一声阿姨好。又有一次,李拉第走到酒店门口,他看着唐嫣后,觉得挂着红绶带的唐嫣后很漂亮,他喊她:阿姨好!然后打开了自己裤子的门。唐嫣后张大着嘴巴看着他,她很奇怪,李拉第看上去很快活,但他的脸又扭曲着,根本不像平时那个跑来跑去的李拉第。李拉第觉得唐嫣后的嘴巴里一定藏着很多糖果,他凑上去闻她的嘴巴,果然闻到了淡淡的糖果香味。李焦耳也挂着红绶带,他永远在微笑,李拉第猜他一定是吃到了唐嫣后嘴巴里的糖。

几天后,昂可找到他,说:以后再不能在人面前打开自己的裤子门了,昂可教你打飞机。

在李拉第的脑袋中,一直装着昂可开飞机的情景。那天的阳光很大,李拉第看到昂可的飞机发出耀眼的光芒,昂可的脑袋躲进了一个钢帽子里。钢帽子爬到飞机里面,飞机发动,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李拉第的耳朵也跟着轰鸣起来。飞机摇摇晃晃地飞起来,益智学校的孩子们跺着脚兴奋地大叫:飞机!飞机!李拉第看到昂可在飞机里挥了挥手,躲得远远的人群也爆发出欢呼声。昂可的飞机后面拖着一个长长的红尾巴,李拉第听到有人大声念着:我爱唐嫣然!飞机飞过益智学校的操场,向河边飞去。飞机的速度不快,李拉第跟着昂可的飞机跑起来,边跑边叫:飞机!飞机!李拉第跑着跑着,突然发现昂可的飞机撞到一棵白杨树上,然后掉在白杨树下的草丛里。昂可在人群的惊呼声中从飞机里爬出来,他摘下钢帽子,一条红色的蚯蚓从他的头上爬下来。李拉第看到唐嫣然跑向昂可,然后昂可紧紧地抱着了她。

打飞机?

李拉第弄不懂昂可为什么要教他打飞机,是飞机不听话吗?昂可笑着说:是李拉第的飞机不听话。李拉第终于学会了打飞机,他一阵颤栗,想着昂可的飞机撞上白杨树的情景。昂可告诉他,一天最多只能打一次。李拉第是个听话的孩子,但有一天,他还是忍不住打了三次,在一阵阵的颤栗中,李拉第的耳朵里传来昂可飞机的轰鸣声,他甚至闻到了昂可的飞机和草地撞击的气味。

李拉第看着昂可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一群人的背影中。他拿出那盒磁带,昂可告诉他,他到益智学校来的时候,身上就装着这盒磁带。李拉第很喜欢磁带里传出来的声音,他觉得这声音很熟悉,这个声音好像还叫过他“乖宝宝”,但到益智学校后,那个声音就再没有出现过,除非他打开录音机播放这盒磁带。他想跟着那个声音一起唱歌,但他一张口,声音就跑回他的喉咙。啊哈,给我一杯忘情水。李拉第默念着,他看着包裹在磁带上的花纸,封面上的那个人有点像李焦耳,而封底的那个人却像昂可李瓦特。

3

蛋镇小西门的屠夫老张对着初秋10点钟的太阳发愣,夏天都过去了,但气温好像并没有降下来。案板上摆着几块没有卖完的猪肉,已经有了可疑的气味,几只苍蝇唱着歌围过来。老张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开始清点今天的收入。老张是个奇怪的人,他喜欢杀猪,但除了杀猪之外,却连一只鸡都不敢杀,他的理由也很可笑:怕鸡啄他。他胆子的确很小,有时看到一只老鼠,他居然会用手捂住嘴巴,发出女人一样的尖叫。老张清点完钞票,抬头看到李瓦特走过来。

老张喊:李瓦特,你把这几块肉拿到学校去,便宜卖给你了!

李瓦特好像没听到一样,一下子就闪过去了。要是往常,李瓦特一定会停下来和他扯几句:张黎华,我告诉你,假如那火车头还吐着烟……

李瓦特和蛋镇的人说话,总是以这句话起头。最初,老张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以他小学肄业的有限见识,只知道吐烟的火车就是烧煤的火车,他想,有时候煤的质量不好,冒的烟子的确很大。后来别人告诉他,烧煤的火车是蒸汽火车。一个叫瓦特的外国人,在烧开水的时候突然灵感一现,然后就发明了蒸汽机。老张突然想起读小学时,老师曾经说过一个叫牛顿的人,因为苹果砸在他头上也发明了一个什么。那段时间,老张老在蛋镇周围的果树下转悠,希望枣子桔子什么的水果砸在他头上,有一次真的有个柚子掉到了他头上,但当时他只觉得头晕眼花,把要发明的东西一下子忘记了。李瓦特在说完那句话后,还要接着往下说他的爷爷。说吐着烟的火车把他爷爷带到了北方,他爷爷后来还学会了开飞机。还说他爷爷曾经开着蛋镇人捐赠的飞机到过朝鲜。老张听李瓦特说过几遍后,后来只要他一开口说出那句话,老张就会呛他几句:知道,那你肯定会像你爷爷一样,在朝鲜打美国佬。

不过,老张在心里还是挺佩服李瓦特的。李瓦特会折腾,他曾经拆掉几辆旧摩托车,制造过一架土飞机。老张还记得李瓦特那天开飞机的情景:飞机先是像小鸟一样扑扇着翅膀,然后飞离了地面。虽然飞机最后撞到了白杨树上,但《兰城晚报》还是用一整版报道了这件事。也是因为这件事,李瓦特吸引了几个兰城人的投资,修建了“瓦特酒店”。老张还记得,李瓦特开飞机之后不久,就和那个哑巴丫头结婚了。李瓦特结婚那天,老张去喝了喜酒,回来的路上,他打着酒嗝,看到阳光穿过一些树照过来,整个蛋镇看上去晶莹剔透,真的像一颗鸡蛋。老张仿佛又回到了柚子砸在脑袋上的时光,他拍着自己白花花的肚皮,心想,哑巴真他妈漂亮,可惜不会说话。

“瓦特酒店”也很漂亮,但建成后生意并不好。蛋镇人习惯到一些小钵子馆消费,再说,谁没卵事跑到酒店里去睡觉?老张想起酒店建成后的一段时间,李瓦特眼窝深陷,焦虑得像一头知道自己即将被屠宰的猪。老张认为猪在被屠宰之前也是有预感的,它们死死地抓住地面,眼睛带着对人间的留念,号啕大哭。在这时候,老张只好拿出尖刀,让那些哭声默默地在腰盆里流淌。

死得最慢的是腿。老张经常和蛋镇人说这句话。

没过多久,李瓦特出现在蛋镇时,居然坐在了滑杆上。两个笑眯眯的傻子抬着李瓦特,在蛋镇上走来走去。他们后面跟着一群益智学校的孩子,扯着红色横幅,横幅上的字在风里猎猎作响:到蛋镇坐轿子,让你回味一辈子。听说,李瓦特把轿子坐到兰城去了。老张能够想象李瓦特的轿子在兰城穿行的情景,后悔自己没有跟着打条横幅,他甚至都想好了横幅的内容:老张猪肉,纯土猪肉。这样,也许兰城人都会到自己的摊子上来买猪肉。这之后,每到周末,果然有一些兰城人来到蛋镇,他们坐着滑杆在蛋镇上晃晃悠悠,吃住都在“瓦特酒店”。老张心想,李瓦特的嘴巴一定很渴,数那么多钱,该往手上吐多少唾沫啊!

这之后,蛋镇人纷纷效仿,有的夫妇合抬一个滑杆,有的做了四抬的轿子,最夸张的是原来百货公司的一群下岗职工,他们做了一顶三十六抬的轿子。客人可以在上面睡觉、吃饭,甚至还能在里面唱K。老张也托人做了滑杆,准备卖完猪肉和老婆也做做兰城人的生意。滑杆做好后,老张自己先坐上去试了一下,没想到竹椅不能承受他三百斤的体重,一下子就坏了。他老婆一耳光扇过来,老张脸上的肥肉荡漾着,然后“嘤嘤”地哭起来。后来,老张又做了一个“肩舆”,其实就是一个能背在肩上的大竹筐,里面设置了软座,发动机当然就是老张。有一次,老张背了一个体重和他媲美的兰城女人,开始的时候还是一路小跑,到最后,老张的胸脯几乎挨到了地上,远远看去,真像他杀过的那些猪。

轿子生意没有持续多久,到蛋镇的兰城人越来越少了。那个肩舆,老张倒没有丢掉,有时到乡下买猪,找不到车的时候,老张就把猪捆了丢在里面背回来。后来,听说李瓦特在酒店里增加了娱乐项目,蛋镇周边的租房渐渐多了一些涂脂抹粉的女人,到蛋镇的兰城人又多起来,但他们却不肯坐轿子了。老张看到傻子推着木蛋在蛋镇行走时,以为李瓦特又准备做什么新的生意。他也想做个木蛋,到时候推着兰城人在蛋镇转转,这可比背肩舆轻松多了。想到这里,老张还往手上吐了口唾沫。

老张突然想到,刚刚李瓦特虽然是一闪而过,但他的腿却有些蹒跚,难道他早上就喝了酒?他那么有钱,喝的一定是茅台。老张把靠在案板旁的一个塑料瓶打开,抿了一口本地产的敞口大曲。一阵风吹来,老张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从乡下买猪回来,迎面碰上了李瓦特的哑巴媳妇。月光下的哑巴媳妇美得像月亮里的嫦娥,老张变成了猪八戒,他伸长嘴巴,朝着嫦娥拱去。

4

丁麻觉得自己的上下眼皮像一对狗男女,上眼皮想要抱抱下眼皮,下眼皮开始有点矜持,但推了两下之后,却主动抱住了上眼皮,甚至比上眼皮还要急切。他还怀疑自己的脑袋里蹲了一只肥猫,赶也赶不走,脑袋因此也变得沉甸甸的,他索性靠在办公桌上打起瞌睡来。

丁麻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他差点在梦里笑出声来。昨晚,他和辅警小刘巡逻,抓住了一个惯偷。这个小偷经常在蛋镇的一些小超市的摄像头里出现,有时甚至还对着摄像头整理发型。丁麻想抓他也不是一两天了,没想到的是,这家伙直接出现在丁麻面前。那人提着一个蛇皮袋,看到丁麻和小刘迎面走来,丢下袋子就跑。丁麻和小刘跑得气喘吁吁,最后在接近天主教堂的河边上才把他按住。进派出所后,那个惯偷百般抵赖,说自己就是个路人甲,蛇皮袋也是捡的。丁麻调出摄像资料,让那个人自己辨认。摄像头的分辨率不是很高,小偷赌咒发誓,说绝对不是他,还说丁麻如果不相信,可以提取摄像头里那人的DNA,再来和他对比。

演,你他妈还演得过我?丁麻心想。

丁麻在蛋镇派出所的绰号叫“演员”,起初是因为协助兰城公安局抓一个逃到蛋镇的犯罪嫌疑人。确定嫌疑人逃到山上后,丁麻戴个草帽,拿着把镰刀上山了。他勾着背,在山上边割草边咳嗽。割了一会,他在山上生了把火,先拿个馒头烤烤,然后又拿个鸡腿烤烤。最终,饿得不行的嫌疑人不知从哪里走出来,要买他的馒头和鸡腿吃。还有,丁麻和同事玩小牌,每次大胡听牌后,他都假装痛不欲生,还扇自己的耳光。同事放松警惕,猛给他点炮。同事都戏谑他是北京电影学院的高才生,当警察真是演艺界的一大损失。

那个小偷沉浸在自己的演技里,甚至还流下了委屈的眼泪。丁麻有点无聊,点了一支烟,习惯性地向窗外望望,他看到李焦耳正往教堂方向走去。他有点奇怪,那个总是笑眯眯的傻子,走路像跳舞的傻子,怎么没有推着李瓦特,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面逛些什么呢?他没有多想,只是向小刘使了个眼色,说:这里先交给你,我到隔壁把那家伙收拾了来。不一会儿,隔壁房间传来内容丰富的声音:犯人的求饶声,丁麻的呵斥声,皮带抽打的声音,犯人的惨叫声。等丁麻从隔壁过来,那个小偷已经开始交代了。丁麻想,一场走心的演出,不亚于一场剧烈运动。等做完笔录,丁麻听到派出所院子的几棵树上传来了鸟叫声。

丁麻还在梦里遨游,桌上的电话响了,铃声如同皮鞭抽打着他的脑袋。撂下电话,丁麻骑上摩托车,赶往出警地点。当他到达小西门西侧时,时间刚好过去三分钟。所里规定,从接到报警电话到出警地点,一公里不得超过二分钟。

警察同志,你一定要把我的猫救下来啊!它今天偷喝了一点酒,就和我那老头子一样变糊涂了。一个老太太急得简直要哭起来,她的猫跑到了树上,树底下还有一只对着猫吠吠不休的狗。

丁麻经常处理这样的小事,有次还替人捅了一个马蜂窝:马蜂们把巢筑到一间房子的窗户底下。丁麻先把狗赶走,然后找人借了一根竹竿,把猫从树上赶下来。那只猫纵身一跃,跳到了一个人身上。但那人好像毫不在意,继续往前走。丁麻一看,这不是李瓦特吗?丁麻问李瓦特到哪里去,但李瓦特头都没回,继续往前走,那只猫也只是把李瓦特的肩膀作为一个缓冲的跳板,早就跑到灌木丛里消失了。老太太唠叨着,也回去了。

李瓦特今天是怎么了?丁麻有些纳闷。平时,李瓦特见到他们总是很热情地打招呼,并时不时地要请他们吃饭。丁麻当然知道李瓦特为什么如此热情,他的酒店还是有些猫腻的。丁麻有时接到举报电话,他也会到“瓦特酒店”去查查,但等他赶到那里时,却什么情况都没有。不久前,兰城公安局直接到“瓦特酒店”展开清查行动,并抓了一些人。听说在这之后,酒店的生意变得很萧条了。

都不容易,丁麻想。他骑着摩托车,看着渐渐变黄的树叶,他觉得那只猫跑到了他的脑袋里。

5

《早晨》

一列送葬的车队

与一列娶亲的车队

在大街上不期而遇

大红花与大白花

相视一笑

李赫兹还记得那个遥远的早晨,他无聊而又有些羡慕地看着同学在走廊上跳绳。李拉第的脚把地面跺得震动起来,他的口水随着他跳绳的节奏飞扬。李赫兹觉得李焦耳最快乐,他谁也不看,总是朝着远方笑着。叔叔李瓦特走过来,给了李赫兹几本书。有一本书特别漂亮,上面画着一片树林,李赫兹看到了画里面的风,几片金黄的叶子向树林深处飘去。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本书。这是一本外国诗人的诗歌合集,李赫兹沉浸在那些诗句中,甚至连弥漫整个蛋镇的油菜花香都闻不到了。从那以后,李赫兹总感觉有些诗句从他的脑袋中飞出来,有的飞到教堂里,有的飞到一棵树上,有的飞到河水中,有一句诗像一只蜜蜂,“嗡嗡”地绕着李瓦特哼唱。那时,叔叔李瓦特想让他们成为艺术家,从外面请来老师教他们画画。李赫兹看见那些油彩就有些发晕,但其他的同学却很兴奋,他们用笔蘸着油彩,画了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叔叔让李赫兹给那些画起名字,说:名字起好了,装裱一下,可以拿到兰城去卖,说不定我们学校里藏着很多梵高呢。李赫兹不知道梵高是谁,他看着那些画,给它们起名字。李赫兹现在还记得几幅画的名字:《蛋镇的舌头》、《没有屁股的蝴蝶》、《在水里游泳的风》、《瓦特叔叔和唐嫣然的下午》……叔叔夸奖了李赫兹,并带着他到兰城步行街卖画。李赫兹看着兰城步行街的垃圾桶,他想起自己曾经在里面捡到过一个面包,他还记得那个面包散发出麦子的香味,那时,他跟着一个伯伯在兰城乞讨。李瓦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一边吃着面包,一边拖着那条残腿乞讨。李赫兹记得叔叔很凶地对着那个伯伯吼,还说是伯伯弄残了他的腿,要把他扭送到公安局。后来,叔叔把他带到了蛋镇。叔叔把画挂在阳光下,很多兰城人围着看,但没有一个人肯掏钱买,现在,那些画挂在益智学校的教室里,每次回学校,李赫兹都要去看一看。叔叔又从外面请来舞蹈老师教他们跳舞,李赫兹摸着自己瘫痪的右腿,看唐嫣呢那帮女孩子随着音乐绽放葵花般的笑脸。老师教的时候,李拉第也跟着胡乱扭动,李焦耳一动不动,但他后来走路时,却像在跳舞。

赶快给刚送进来的老人化好妆,家属在催了!殡仪馆的老马走进来,对李赫兹说。

李赫兹放下手机,他正在写一首诗。他让诗句从他的脑袋里飞到手机上,然后又飞到一个文学网站。他给自己起了一个叫“胡平”的笔名,这个名字并不诗意,听上去就是一个普通人的名字。他记得自己没被叔叔带到蛋镇之前,那个伯伯就叫他“胡平”。现在,“胡平”在那个文学网站上很有名,每首诗歌的点击率都很高,还有不少女粉丝。他拿出毛巾,轻轻擦拭老人的脸,这应该是一个猝死的老人,脸上的肌肉还有弹性,不像是久病离世的。他用粉饼在老人的脸上扑了些粉,又在老人的脸颊上点了腮红,现在,老人看上去很有精神,如果睁着眼睛,这就是一个刚从蛋镇公园锻炼回来,在烧饼摊上喝了一点酒的健康老人。化好妆后,李赫兹给老马示意,一群哭声涌进来,充塞了整个房间。最初,李赫兹听着那些哭声,忍不住也会滴下眼泪。特别是那次,益智学校的一个小女孩因为白血病离去,叔叔和汪牧师还有唐嫣然把她送到李赫兹这里。李赫兹看着她苍白的脸,她那么安静,看上去就像一个天使。他给她化了妆,红扑扑的脸蛋,黑色的小辫子,是个在晚霞中追赶红蜻蜓的小女孩。李赫兹看到叔叔和唐嫣然都哭了,汪牧师划着十字,说:亲爱的朋友们,我知道你们很悲伤。上帝把她召唤去,是因为上帝需要她这个天使。阿门,愿主与你们同在。汪牧师的话没有止住叔叔和唐嫣然的眼泪,李赫兹的眼泪也汹涌而出。后来,李赫兹慢慢麻木了,听着哭声,他再也流不出泪来。他经常看到些熟悉的面孔,蛋镇中学的厨子老胡,在公园倒立行走的刘大刀,还有那个在火车站一坐就是一整天的王木匠。李赫兹有时拄着拐出去,他看着匆匆忙忙的人群,知道他们最终会回到他那里。他像汪牧师一样划个十字,在心里暗暗地祝福:迟点来。但有时也有些不速之客,李赫兹想起几天前的一个夜里,他正在微信上和一个女孩聊天,一个男人慌慌张张地撞进了房间。那个男人递给李赫兹一叠钱,要李赫兹帮帮他。李赫兹知道他是从瓦特酒店跑出来的,以前叔叔也曾带人来过。李赫兹让那个男人躺在化妆台上,用一块白布盖住他的身子。他把那人的上嘴唇撩起来,然后关灯。那天夜里下着大雨,奇怪的是,已经是秋天了,居然如同夏天一样,电闪雷鸣的。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个警察进来了。警察的声音和外面的雨声一样响亮,他们问李赫兹有没有看到一个人跑进来。李赫兹摇摇头,他看到闪电劈在那个男人的牙齿上,发出瘆人的光,他甚至听到了闪电灼烧牙齿的“滋滋”声。一个炸雷响起,李赫兹看到两个警察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那个男人仿佛进入了角色,差不多半个小时之后,他才从化妆台上下来。李赫兹听着他带着潮湿的脚步声走出门,然后又听到他被按在泥地上挣扎的声音。又一道闪电劈过,男人恐慌的喊叫声被几乎同时到达的雷声和雨声淹没了。

粉饼和腮红用完了,李赫兹和老马打了声招呼,他准备到蛋镇的“名流日化”店去。他刚走出门,看到李瓦特走过来。李赫兹问瓦特叔叔到哪里去,但叔叔却没有理他。李赫兹想,叔叔还在怪我没有保护好那个男人吗?他觉得叔叔的脸色苍白,甚至有点像……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走到蛋镇,李赫兹看到一列到火葬场的车队和一列迎亲的车队擦身而过。他想起微信上的那个女孩,她似乎爱上了他。他给那个女孩寄去了自己的大部分积蓄,作为她来蛋镇的路费。女孩说,等到来年春暖花开时,她会到蛋镇来看他。李赫兹仿佛看到胸前挂着大红花的女孩向他走来,他还看到“胡平”穿着西装,健步如飞地跑向女孩。从火车站到教堂,伴着花香,“胡平”为女孩下了一场纷纷扬扬的诗歌雨。

B面

瓦特叔叔和唐嫣然的下午

唐嫣然觉得一天中最好的时光是下午,如果在冬天,譬如此刻,阳光的突然到来简直像一个惊喜,就如李瓦特的飞机后面拖着的红色条幅。李瓦特以往对她的呵护,在冬天下午三点的阳光里慢慢扩散,又慢慢聚拢,最后在益智学校的上空形成了一片美丽的云彩。唐嫣然眯着眼睛,长时间地看着那片云彩,她想起当初来到益智学校的情景。她在兰城的聋哑学校毕业后呆在家里,并不想和别的同学一样,随便找个工作,给人按摩洗脚或者到餐馆当服务员之类的。有段时间,她很想当个大巴司机,穿上瓦蓝色的工作服,开着车子在兰城穿行。她去了城北驾校,但驾校根本不收她,还说即使学会了开车,政府也不会给她发驾照。后来,她在《兰城晚报》看到了瓦特益智学校的招聘启事,便只身来到蛋镇。接待她的就是益智学校的校长李瓦特。唐嫣然看到李瓦特的眼睛闪着光芒,那光芒里含着奇异、惊艳、爱慕。唐嫣然很喜欢益智学校的环境,学校门口有两棵李树,她当时还想,是不是因为校长姓李,所以栽种了两棵李树。后来李瓦特告诉她,在没有建学校之前,那里就有两棵李树,当时准备挖掉的,但李树开了花,看上去特别漂亮,就保留下来,校门便紧挨着两棵树修建了。挨着学校的是天主教堂,从天主教堂走出去是一条河,河岸边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树,以白杨树居多。唐嫣然在蛋镇留下来,她在学校里带着几个聋哑学生,教他们手语,还教他们认字,读书。时间慢慢过去,唐嫣然觉得有一个人总喜欢盯着她看,有时走过后,她也能感受到那眼光的灼烧。那个人,就是益智学校的校长李瓦特。

李瓦特发现自己爱上了唐嫣然,并且爱得不可救药。在这之前,他有过一次婚姻,还有一个儿子。儿子两岁多的时候,李瓦特发现自己的孩子竟然天生自闭。他和前妻每天都在争吵中度过,几个月后,两个人都疲惫不堪,办了离婚证,前妻带着儿子离开蛋镇,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前妻和儿子离开后,李瓦特却开始想念儿子,甚至怀念那段天天洗尿片的日子。他的眼前浮现着儿子的笑容,还有儿子好像无意识地叫过他一声“爸爸”。他利用自己做生意的一点积蓄,又找几位朋友拉了一点赞助,办起了这个益智学校。他希望自己的儿子也能来学校学习,但经他多方打听,前妻和儿子好像是融进了大海里的两条鱼,怎么也找不到了。经历过一段这样的生活后,他对爱情和婚姻产生了绝望,认为自己再也不会去爱一个人,不会组织家庭。他的脑海里不时蹦出一个希腊哲学家的话: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他不去细想这句话的哲理,只是觉得婚姻这条河,他再也不会去趟了。但当唐嫣然出现在他面前时,他的观念一下子就崩溃了。这个大眼睛的姑娘,这个一言不发的姑娘,这个有着淡淡笑容的姑娘,点燃了他内心深处的火焰,他甚至听到了童年时过年炸响的爆竹声。他的眼睛患上了严重的饥渴症,哪怕只有一刻看不到唐嫣然,他的眼睛就会四处寻找。李瓦特给她发短信,甚至像读中学时那样,给唐嫣然传纸条。和李瓦特的热烈相比,唐嫣然显得很冷静。她以前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那个也是聋哑人的帅气男孩,毕业之后到了南方,开始还发发信息,后来就慢慢地从唐嫣然的生活中消失了。唐嫣然想,不怪他,他也许被南方的生活淹没了。有人给她介绍对象,很多人表示不在意她的缺陷,但她总觉得爱情的火花已经被那个男孩的雨水浇灭了。有一次,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富商,家里人也很满意。唐嫣然看着那个谢顶的老男人,他鼓着肚子在她的面前走来走去,嘴巴不停地一张一合,她忍不住笑起来:这多像一只蛤蟆啊!她有些奇怪的想法,看到那些在她身边的男人,她总要联想到某种动物。譬如一只骚情的泰迪,一匹闪着寒光的狼,一头壮实的笨熊,一只眯着眼睛的慵懒的猫,而李瓦特呢,她觉得他像一匹马,一匹孤独而渴望抚摸的马。这匹孤独的马在她面前不停驰骋,还时不时地从蛋镇甚至兰城带回一些受伤的小马。她想:我就做草原上的青草吧,让他吃掉算了。

爱我就要变成我。

李瓦特看到这条信息从他的手机里跳出来,他觉得这条来信提示的音乐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那些音符好像披着云彩在他的心里飞翔。他决定从今天起,做一个像唐嫣然一样的聋哑人。他在网上买了一个德国生产的耳塞,紧紧地把耳朵扎住,不去听外面传来的一切声响。他到蛋镇去,碰到从乡下买猪回来的老张。老张挥舞着柳枝,赶着一头白色的猪。那头猪脚步蹒跚,它望着李瓦特,眼神迷惘。老张和他打招呼,他的耳朵轰鸣着,一点都听不清老张在说什么。看着老张不停运动的嘴唇,他骄傲地现出和唐嫣然一样的笑容。他看到风吹动树叶,树叶与树叶摩挲,他对自己记起曾经听到的“沙沙”声感到羞愧,唐嫣然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过啊!他走到蛋镇临河的公园,一群老太太正在跳广场舞,以前不时有人说那音乐扰民,李瓦特想,你们变成唐嫣然,不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吗?他饶有兴趣地看着那群老太太,她们一个个无声地起舞,有几个老太太特别投入,脸上的表情变换着,时而温柔,时而严肃,时而现出少女般的娇羞。李瓦特觉得特别鬼魅,他想:假如那火车头还吐着烟……是啊,假如那火车头还吐着烟,这群老太太正是处于娇羞的少女时代呢!一天下来,李瓦特没有说话,也没有倾听外面的声音,坐下来的时候,耳朵里的轰鸣声已经很小了,他觉得自己的耳朵里有细沙在流动。他向唐嫣然报告自己一天的情况。唐嫣然给他回了信息,说:我要你学会和我说话,没有要你塞住耳朵,你还要告诉我你听到的声音呢!李瓦特打开百度,搜索手语教程。唐嫣然不就是最好的老师吗?但李瓦特决定自己学会手语,他要让唐嫣然看到他的决心和努力。现在,他每天都要给唐嫣然描述一种声音,用拟声词不行,譬如,树叶的“沙沙”声,唐嫣然会问:那么,什么是“沙沙”声呢?李瓦特仿佛变成了一个作家,他说:树叶和树叶摩挲,就像你搓动双手,这样会发出声音,这种声音就是“沙沙”。那“叮咚”呢?李瓦特觉得自己被难住了,最后,他勉强作答,说雨落在荷叶上,刚开始发出“噗噗”的声音,等雨水在荷叶上积多了,发出的声音就是“叮咚”。以往,李瓦特从来没有关心过打雷发出的是什么声音,他看到的描写是“轰隆隆的雷声”。他给唐嫣然讲什么是“轰隆隆”的声音,但怎么也讲不清楚,他决定自己造一架飞机,让唐嫣然看到什么是“轰隆隆”。

自学了一段时间的手语后,李瓦特想试试自己的学习效果。他先到益智学校,用手问唐嫣然:吃过早餐了吗?唐嫣然点点头,他又用手告诉她:我爱你。唐嫣然的脸上飞起两片红云,接着转身进了教室。李瓦特向蛋镇走去,一路上,他用手语和人打着招呼:你好。有些人迷惑不解,问他:李瓦特,你是不是吃了哑口药,变成哑巴了?李瓦特笑笑,用手告诉他们:我变成了唐嫣然。但没有人看懂他说的话。走到蛋镇火车站的时候,他发现几个哑巴正在广场上吵架,他们的双手像蝴蝶的翅膀,不停地飞舞。有个哑巴的双手飞累了,耷拉下来,脸上却现出不服气的神色,李瓦特知道,他吵输了。李瓦特想起蛋镇的一个女人,她骂人的时候双手叉腰,两瓣嘴唇快速地飞舞,嘴角堆积着白色的泡沫。手就是聋哑人的嘴唇,李瓦特想。他走上前去,想知道他们吵架的内容,但他只是隐约地看懂了些骂人的话,具体内容却一无所知。李瓦特决定到兰城找一个手语老师,他要让自己的手不仅像蝴蝶,而且像白鹤一样,漂亮地在唐嫣然面前飞舞,并告诉她:我变成你了,嫁给我吧!

唐嫣然望着那片云彩,她怎么也想不明白,李瓦特到底去哪里了。她问李焦耳,李焦耳还是像往常一样笑着,什么也不肯说。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唐嫣然每天都给李瓦特发信息。最开始的时候,她在手机上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想着李瓦特每次回来都会抱着她,然后像一匹好奇的小马驹,使劲地嗅她的头发,仿佛她的头发是刚刚长出来的青草。几天过去了,慢慢地,她变得焦躁起来,开始骂李瓦特,说他是个缩头乌龟。以前,唐嫣然也骂过李瓦特,她知道酒店里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想想益智学校的那些孩子,再说,这也是兰城的几个老板给他出的主意,她又原谅了他。十多天过去后,唐嫣然又变得温柔起来,她在信息里回顾了以往和李瓦特在一起的甜蜜情景,向他倾诉自己的思念。唐嫣然觉得自己又和李瓦特谈了一次恋爱,不同的是,这次没有李瓦特的参与,是她一个人的单恋。她回想起往年的冬天,如果天气晴好,她会把孩子们带到操场。孩子们在操场上疯跑,她和李瓦特坐在枯草上,像电影里的男女主人公,彼此对视,她望着他,他望着她,他望着她,她望着他……

爱你就要变成你。

唐嫣然点燃一支烟,她深吸一口,被呛得咳嗽起来。李瓦特没什么烟瘾,但遇到什么烦心事,他也会点起一支烟。唐嫣然清点瓦特酒店的账面,剩下的钱只够支撑一个月了。老师的工资,孩子们的生活费……兰城的几个老板也开始催账,并威胁说,无论李瓦特躲到哪里,他们都要把他找出来,躲债不是明智的选择。唐嫣然开始失眠,夜里,她望着天花板,仿佛李瓦特就在天花板上望着他,她和他说话,她看到李瓦特的手像白鹤一样飞舞,一遍遍地说:我爱你,我爱你。

几天之后,唐嫣然来到蛋镇的“王玻璃棺材铺”。老王木匠在火车站“坐化”后,他的儿子从南方回来,继承了他的衣钵。唐嫣然比划着告诉小王木匠,她要做一个木蛋,木蛋要和李瓦特的木蛋一模一样。木蛋做好后,她让李焦耳推着她在蛋镇穿行。奇怪的是,这木蛋居然治好了她的失眠症。如李瓦特一样,每天的清晨,黄昏,夜半,她都要叫李焦耳推着她,从教堂到火车站,然后沿着河岸穿行。有一次,她在夜半推开李焦耳的门,她看到李焦耳的眼睛闪出奇怪的光,一瞬间,她突然觉得李焦耳和李瓦特很像,难道是李瓦特变成了李焦耳吗?没容她多想,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被李瓦特变成的李焦耳紧紧地抱住了。

没有屁股的蝴蝶

蛋镇的春天悄无声息地来临,河岸的垂柳长出了新叶,到处都是花香。河对岸栽种的万亩油菜开花了,这是一片专供观赏的风景区,望过去一片金黄,如同《圣经》里描绘的黄金铺就的天堂。兰城人从蛋镇的码头过河,大呼小叫地去看风景。几个身着黑色西服的年轻人出现在蛋镇,他们从火车站西面穿过河岸,没有到码头上去,径直朝瓦特益智学校走来。看他们的样子,也不是去看风景的,因为他们每个人的肩上都扛着一根桌球杆。蛋镇人以为他们是来蛋镇打桌球的,心里有点奇怪,打桌球还自备球杆?但还是有热心人忍不住,告诉他们绕路了,蛋镇最大的桌球室在派出所那边。一个年轻人笑起来,问另外一个:你是来打桌球的吗?另一个回答说:假如你的头是桌球,那我就打。热心人好奇地听着他们说话,年轻人中的一个用桌球杆指着他的脑袋,问:你的脑袋是不是桌球?可不可以打?顺着这个话题,几个年轻人又说:我们要找到那个叫李瓦特的桌球。蛋镇明媚的春光扫过他们的脸庞,浓郁的油菜花香从河对岸飘过来,一个年轻人可能对花粉过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几个年轻人说说笑笑,其中一个喊道:严肃点,立正,齐步走!他们马上调整队形,前后排列,把桌球杆斜端着,仿佛端着一支步枪。他们走到教堂附近,听到里面传出刘德华的歌声,跟着齐唱:啊哈,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夜不流泪。到了学校门口,几个年轻人争论着,两棵树到底是桃树还是李树。不一会,他们又对校牌产生了兴趣,一个说:什么是瓦特?一个回答:瓦特发明了蒸汽机。一个对此嗤之以鼻,说:瓦特就是英语里的“what”,什么的意思。一个说:什么什么的意思?最后,年轻人中的一个总结道:瓦特就是一颗桌球。一个年轻人想着李瓦特的脑袋在球桌上滚来滚去,被球杆打进洞的时候,他试图用胡子挂在洞壁上,这个图景实在滑稽,年轻人忍不住“噗哧”一声。他们走进校门,先在教室外面大喊:李瓦特,你这个桌球赶快滚到我的碗里来!这时候的桌球杆变成了古代县衙的杀威棍,在水泥地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几个教室的门打开,两个女老师探出头看了看,又赶紧把门关上了。他们推开教室门,想看看瓦特桌球是不是藏在哪个角落里。一个年轻人看到教室里挂的画,画的名字是《没有屁股的蝴蝶》,他笑起来,说:胡谍,你没有屁股。叫胡谍的年轻人说:你他妈的才没有屁股,你全家都没有屁股。几个孩子听到了他们的话,跟着念起来:屁股的屁,屁股的股!他们又推开一间教室,教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个漂亮的女老师正在讲台上比划着。年轻人问:你看到瓦特桌球没有?女老师怒目圆睁,用手指着教室外面,其中一个看懂了她的意思,说:她叫我们滚。一个说:我偏不滚,我不会走吗?

他们没有在益智学校找到李瓦特,又来到“瓦特酒店”。唐嫣后弯腰向他们致敬:叔叔好!叔叔们又笑起来,一个叔叔把另一个叔叔推到唐嫣后身上。那个叔叔趁机在唐嫣后的脸上啃了一口,站在唐嫣后对面的李焦耳笑眯眯地扇了那个叔叔一耳光。叔叔们惊呆了,他们回过神来,拿起手中的桌球杆,几下就制服了这个笑眯眯的桌球。他们押着笑眯眯的桌球,敲开酒店各个房间的门,并搜寻了酒店的各个角落,还是没有找到那颗叫做瓦特的桌球。叔叔们走出瓦特酒店,他们把那颗笑眯眯的桌球依然放在唐嫣后对面,笑眯眯的桌球的双手被捆住了,他挣扎着,想抽出手来扇叔叔们的耳光。叔叔们没有理他,他们决定在蛋镇到处转一转,也许不经意间那颗桌球自己就滚出来了呢?

年轻人们经过蛋镇屠宰铺的时候,老张正举着塑料瓶,喝完了瓶子里的最后一滴酒。他醉眼朦胧,看到几条黑影飘过来,他又看看案板上的猪肉,吆喝起来:土猪肉,要不要土猪肉?一个年轻人今天特别想笑,他觉得蛋镇的人都很搞笑,那么多奇怪的人,这真是一个欢乐的小镇啊!他想到在酒店里惊散了三对野鸳鸯,还吓傻了两个服务员,不过,说不定她们本身就是傻的,哈哈!他决定逗逗这个卖肉的胖家伙,就用球杆指着老张:你知道李瓦特是一颗桌球吗?老张说:土猪肉,要不要土猪肉?年轻人忍不住笑出声来,问:你的肉卖不卖?老张费力地站起来,说:要猪屁股还是猪脸肉?几个人都笑起来,他们告诉老张:是要你的肉,不是猪肉。他们说说笑笑地往前走去,一只蝴蝶飞过来,老张拿起那把吹毛断发的尖刀,削掉了蝴蝶的屁股。他看到那只蝴蝶往下掉了几厘米,又挣扎着在明媚的春光中飞走了。

“明媚的是门前的一朵云,窗前的一朵花。明媚的是街上滚滚而过的日光的洪流,明媚的是你欢愉的飞翔,是你停落在黄昏,叫着我的名字。”一个女孩大声读着诗歌,她的肩上居然背着一根高尔夫球杆。一阵风吹过,她的红色风衣扬起,像是翻卷着的云。她向蛋镇人打听胡平在哪里,有人告诉他胡平正在打铁,但女孩赶到那里,却不是那个写诗的胡平。有人说胡平正在技术监督局开会,但那个胡平也不是写诗的胡平。女孩给胡平发信息,打电话,告诉他她已经到了蛋镇,胡平却既不回信息也不接电话,女孩决定要找到胡平。“我要你停落在黄昏,叫着我的名字。”女孩手里的高尔夫球杆对着风中的樟树叶子挥舞,她反复念叨着这两句诗。

女孩和几个背着桌球杆的年轻人相遇了。一个年轻人说:你看,她和我们一样,也拿着桌球杆,是来打瓦特桌球的吗?另一个有点见识,说:这不是桌球杆,是高尔夫球杆。年轻人凑上前去问女孩:你是来蛋镇打高尔夫球的吗?女孩白了他一眼,说:你的脑袋是不是高尔夫球?是的话那我就打一下。另外几个年轻人笑起来,说:打他,他的脑袋是高尔夫球。女孩一下子变得亲切了,问:你们认识胡平吗?我找不到他了。一个年轻人说:这是胡谍,胡平是谁就不知道了。他们邀请女孩一起到蛋镇殡仪馆去找找,还说,李瓦特就是化成灰,我们也要把他找出来。女孩跟着他们一起来到殡仪馆,她推开化妆间的门,一个年轻人正在对着手机看着什么,她看到年轻人长了一双苍白的手。她问:你认识胡平吗?年轻人抬起头,他的眼睛亮亮的,女孩觉得他看她时,眼睛里燃烧着两大团火,那火光似乎要把她融化一样。年轻人说:我叫李赫兹,不认识胡平。穿西装的年轻人问李赫兹:那你认识一个叫李瓦特的桌球吗?李赫兹说:李瓦特是我叔叔,不是桌球,我也很久没有看到他了。几个年轻人为李赫兹不懂幽默感到可惜,他们撂下一句话:看到你叔叔后告诉他,他的脑袋已经变成一颗桌球了!他们和女孩商量,李瓦特说不定和胡平一起躲在火车站的蛋形雕塑里,一起去看看?女孩答应了。

李赫兹看着粉红色的女孩和几个黑色的西装在蛋镇的春天向火车站走去,他想,等黄昏降落的时候,他一定要大声呼喊她的名字。

蛋镇的舌头

蛋镇的诸多事物都有自己的舌头,譬如挖掘机,它坚硬的舌头和土地亲吻,然后把土吃进自己的嘴巴;譬如一棵树,树叶是它的舌头,花朵是它的舌头,一只在树上跳跃的鸟也是它的舌头,树叶与风交谈,花和鸟交谈,舌头与舌头交谈,发出各自的声音;譬如天空,飘过的云是它的舌头,飞机是它的舌头,闪电是它的舌头,天空的舌头一闪而过,发出巨大的声音;譬如一条河,在河水里游来游去的鱼,在水上面跑来跑去的船都是舌头;譬如一所房子,里面摆放的东西是它静止的舌头,而推门出来的人,恰如它伸出的舌头。现在,所有的舌头都发出同样的声音:李瓦特,你到底在哪里?

唐嫣然突然感觉自己的舌头被温热堵住了,她挣脱温热,然后带着李焦耳走进蛋镇的夜里。蛋镇的夜活跃着各种舌头:殡仪馆的烟囱和沿着烟囱上升的烟,突然跑过的一只狗,彼此互殴的猫,一阵风,天上的月亮和一颗大的星星,某个单位悬挂在门前的牌子以及门卫,一辆17岁和46岁的单车,一块被老鼠踩响的青石板,匆匆按响的汽车喇叭,远处火车拉响的汽笛声(如果它有汽笛的话)。一个男人的舌头抵达了某个女人(或者男人),一个女人的舌头在啜饮(或者啜泣),皮鞭抽打着夜,舌头抽打着主人……唐嫣然的舌头感觉到众声喧哗,在一片喧哗中,唐嫣然看到蛋镇的街头滚着很多木蛋。有些木蛋后面没有人推,是经过改装的电动木蛋,最夸张的是屠夫老张,他的木蛋简直称得上巨大,带动木蛋前进的居然是一个柴油机。如同李瓦特一样,蛋镇人也在木蛋上刻着各种各样的字:今天你吃了吗?今天你离了吗?今天你有没有哭?今天有没有醉?今天有没有罪?明天我在哪里?明天你在哪里?她呢?他呢?后天呢?大后天呢?老张呢?老王呢?唐嫣然的耳朵轰鸣,她把李瓦特曾经用过的耳塞塞进自己的耳朵。木蛋缓缓前行,唐嫣然沉入到一片黑暗的甜蜜中。

火车站屋顶的鸡蛋雕塑上长出了舌头:一个红色的舌头,几个黑色的舌头。舌头们用手中的球杆敲击着鸡蛋雕塑,然后大喊:李瓦特,你这个桌球,出来!胡平,你这个高尔夫球,出来!在舌头们的反复抽打中,蛋镇人听到鸡蛋雕塑发出如同哭泣的声音。然后,蛋镇人看着丁麻带着几个警察匆匆地爬上了火车站屋顶。

蛋镇的街头突然出现了很多益智学校的孩子,他们拉着横幅,那些横幅好像是他们突然长出的红色的舌头。红色的舌头说:李瓦特呢?给我一个馒头。给我个微笑。给我一只八哥。给我一个舌头。给我一个黄昏。给我一朵桃花。给我一点爱情……李拉第提着那个老式录音机,录音机里住着的永远是刘德华,刘德华舌头轻启,说:啊哈,给我一杯忘情水。唐嫣呢带着一帮女孩子跳起舞,几个小孩子穿着天使的服装,白色的翅膀在风中扇动,他们绽开纯真的笑容,双手平端,仿佛托着蛋镇的婚纱。

蛋镇电信大楼的楼顶也长出了一个舌头,那个舌头吞吞吐吐,好像在发表什么演讲。“所有唠叨的人都应该死去。人生没有真正的乐趣。告诉女人们,我们要出去一趟。为什么开始和结束都是一块石头?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有房子,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里?我在街角的咖啡店。假如那火车头还吐着烟……”

疯了。疯了。蛋镇所有的舌头都吐出这句。

疯了。疯了。益智学校的孩子们跺着脚兴奋地大叫。

在水里游泳的风

凌晨两点,蛋镇笼罩在一片温柔的月色之中。如果在此时,一个坐在火车上的人从梦中醒来,透过车窗,他会看到蛋镇像一幅彩色的风景画静静地飘过。如果再等几分钟,他还会看到蛋镇教堂的一棵古楸树的顶端突然冒出火焰,火焰如同月光一般,静悄悄的燃烧。如果他走下火车,沿着火车站一路走过来,即使他看不到,也会感受到很多人并没有睡着,他们在月光的潮水中漂浮,包括教堂的汪牧师。汪牧师从床上起来,他听到非常细微的“哔啵”声,发现了正在燃烧的楸树。这棵楸树一人高的样子,树干被白蚁蛀空了,但到了春季,却依然会长出零星的几片叶子。汪牧师看到李拉第恭敬地站在树下,说:昂可,我给你点烟。汪牧师叫人扑灭了树上的火,他看着李拉第,说:可怜的孩子,愿主保佑你。汪牧师把教堂收入的大部分都捐给了那些孩子,他还想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多接收几个从学校毕业的学生。

唐嫣然到蛋镇派出所报案,希望派出所派人寻找李瓦特。丁麻教育了几个年轻人,没收了他们的球杆,叫他们继续寻找李瓦特,一有消息必须马上通知派出所。几个年轻人走出派出所,说:李瓦特是桌球,没有球杆,怎么打他?他们在白杨树上扯下几片叶子拿在手里,一个年轻人说:李瓦特现在变成毛毛虫了。一个说:毛毛虫,快爬到我的叶子上来。红风衣女孩也摘了一片叶子,说:胡平现在变成风了,快吹动我的叶子。真的有一阵风吹过来,女孩手中的叶子飘走了,她看到那片叶子越飞越远,最后掉到了河水里。“在水里游泳的风!”女孩大声嚷嚷起来。

丁麻来到蛋镇的各处查看监控摄像头的录像,他发现很多地方的摄像头并没有工作:这不是聋子的耳朵,纯摆设吗?他嘀咕着。即使这样,还是有海量的视频资料,派出所的两个民警有些烦躁。就当是看电影好了!丁麻说。他现在成了一个剪辑师,时而把画面快速地推进,一只狗好像脱离了地球的引力,向一辆自行车飞去。他有时又把画面放慢,这变成了电影里的慢镜头,两个女孩在说着话,她们的嘴唇慢慢地张开,丁麻忍不住笑起来:走点心,好吗?几天之后,丁麻终于看到了李焦耳把木蛋推向河里的镜头,他反复看着那个镜头,推进,放慢,李焦耳的笑容一下子快速的绽开,又突然凝固。木蛋时而飞速地向河里滚去,时而又像一个小心探路的盲人。丁麻突然想起那天夜里经过派出所的李焦耳,他笑眯眯地空着手,如同跳舞一般地走过。那么,李瓦特是掉到河里淹死了?但丁麻在第二天的录像资料里又看到了李瓦特,他的眼睛茫然,好像谁也不认识似的,最后消失在火车站。丁麻调取了火车站的录像资料,他没有发现李瓦特。

蛋镇人说,李瓦特难道是马航的飞机吗?他们猜测着李瓦特的去向,有人说他躲到山上去了。那吃什么?餐风饮露,吃野果,吃野兔,绿色环保,比你吃地沟油强多了!有人猜测李瓦特其实就躲在宾馆的某个隐秘房间里:欠的债也不用还了,他肯定躲在里面悄悄地数钱玩。一个被老公抛弃的女人说:李瓦特应该是被哪个妖精勾引,两个人私奔了!还有人说看到木蛋一直在水里飘,说不定飘到天边去了。最离谱的猜测是李瓦特就在蛋镇的河里生活,他骑着一条大鱼,在水中驰骋自如,他扯扯鱼左边的胡子,鱼就会往左拐弯,扯鱼右边的胡子,鱼就往右前进,快活得不得了。

唐嫣然到青山寺去了一趟,按照住持的吩咐,她买了一只乌龟。她先在龟甲上刻了一个“风”字,然后在龟甲上刻下了李瓦特的名字和出生年月:李瓦特,1977年8月。她想,就叫你“风”吧,希望你像风一样游遍河里的每一个角落,看看李瓦特到底有没有在水里。她来到河边,走到李瓦特的木蛋滚下去的河坡,这段河坡杂草丛生,几个采野芹的老太太走过来。唐嫣然轻轻地把乌龟放到河里,乌龟在水面上翻了一个浪花,然后消失了。

封底

我睁开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我好像是呆在一个木质的容器里。我试着按了其中的一个按钮,一片阳光迅猛地扑进来。外面传来“哐当哐当”的声音,我从容器里探出头,看到几只挖沙船正在作业。我竟然在水中?庆幸的是就在河岸边。我从容器里出来,狼狈地爬上岸,回头看看这个木质的容器,上面写着“李瓦特的蛋,李瓦特的棺材”,李瓦特是谁?我迷惑地向前走去,前面有个天主教堂,再远一点是个火车站。我把手搭在额头上,看到火车站挂钟的时针和分针分别指向9和5。秋天的风有点凉意了,我快速地穿过几个街道,不时听到有人叫“李瓦特”,真奇怪。我走到了火车站,一列动车开过,像一阵白色的风,又像腾起的烟雾。一句话突然从我的嘴巴里蹦出来:假如那火车头还吐着烟。一辆车头吐着烟的火车慢吞吞地开过来,我走上去,在一个女人身边坐下。女人的脸贴在车窗上,她好像在流泪。摸摸唇上的胡子,透过车窗,我看到一个孩子笑眯眯地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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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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