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寿钧眼中谢晋：说到阿三、阿四,言语间对好友大有“托孤”之意

陆寿钧眼中的谢晋：说到阿三、阿四,言语间对好友大有“托孤”之意

1998年，陆寿钧被评为上海首届德艺双馨文艺家

如果有人问我，你在谢晋身边工作的几年中，他让你最为感动的是什么？我会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对两个智障儿子所倾注的爱！

谢晋一家

谢晋生有一女三男。上面的一女一男智力正常，下面的阿三、阿四两个儿子却是先天性智力障碍患者，什么原因难以说清。有人私下议论，说是因为谢晋爱喝酒造成的。那么，老大、老二怎么没问题？我以为，还是不要胡乱猜疑的好。这对一个家庭来说当然是不幸的，然而如何对待这种不幸，却总是特别能考验当事人的为人。

我在谢晋身边工作时，曾去过他家多次。他的阿四非常可爱，谢晋和我在书房里谈工作时，他时常会闯入与父亲亲热一番，谢晋总是顺着他，两人又抱又搂的，让人感受到一种天伦之乐。然后，谢晋会柔声细气地对阿四说：“爸爸在跟叔叔谈工作，谈完了再跟你玩好吗？”阿四满足了，点点头就离去。谢晋告诉我：“阿四对我可亲呢，每每我下班时刻，他常在房门的猫眼上探视着，等我回来。我一回来，他就给我拿拖鞋，从小就这样。他力气可大呢，家中的重活都是他干的。”我问谢晋：“阿三呢？怎么不常见他？”谢晋说：“阿三性格比较内向，有生人来，他总是躲在自己的房间。但他有一个绝技，烧的饭特别好吃，多少米放多少水，他都要用尺量过！”我去谢晋家多少次，谢晋就会在我面前赞美阿三、阿四多少次，他总能欣喜地发现他们身上的长处。

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谢晋的多年好友，《舞台姐妹》的编剧之一王林谷先生。他听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谢一直认为，他欠这两个儿子的太多了……”他对我说起“文革”中的事来。由于谢晋编导的《舞台姐妹》在“文革”前夕被江青点名批评，所以“文革”一开始谢晋就首当其冲，身处疾风暴雨之中，全社会都知道他是“牛鬼蛇神”，属“横扫”之列，对他的两个当时还年幼的智障儿子都不肯放过。里弄里的顽童们把他们兄弟俩塞进垃圾箱，幸好谢晋正巧回家，把他们拉了出来。见他们满身满脸沾满了垃圾却还高兴地傻笑着，从未掉过眼泪的硬汉子谢晋双手搂起两个儿子大哭了一场……

《启明星》电影中最感人的一幕

次日，他把王林谷先生偷偷约到市郊七宝镇上的一家小酒店，一起喝酒谈心。他说了这件事，并忧心忡忡地说，这个运动连两个有残疾的孩子都不能逃脱，这样下去，国家会有希望吗？言语间对好友大有“托孤”之意。虽然王林谷先生也自身难保，但他还是安慰谢晋，只要自己还有一丝自由，就会帮其照顾好阿三、阿四。

谢晋是个聪明人，他也明白，自己将被隔离审查，所以要安排好“后事”。在将要召开批斗大会宣布对他进行隔离审查的前两天，有知情的好心人偷偷将消息告诉了他，让他做好准备，安排好家庭。谢晋却只做了一件事：在他被隔离审查的前一天，正好是星期日，他一早就把阿三、阿四带到市郊的一个公园里，在草地上和他们一起踢足球，中午带他们上饭店吃饭，下午继续玩，整整陪了一天，让两个智障儿子度过了从未有过的欢乐的一天。而这一天谢晋在想些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听王林谷先生讲完这两件事，我明白了谢晋的另外两件事。一件是有一次谢晋受邀去外地演讲，主持人问他：“您有那么多社会头衔，怎么介绍您好？”谢晋干脆利落地回答：“只说一个：全国残联副主席！”主持人听后很惊讶，不明其深意，只是照他说的去办。我也一直不明其深意，现在有点明白过来了。第二件是有一次谢晋与老搭档李准喝酒商议拍摄题材，谈到各自最后一部电影想写、想拍什么时，谢晋说，他要拍他的阿三、阿四两个儿子的故事……熟悉谢晋并知道此事的人，当然明白谢晋这一想法的由来，却不一定明白深意。现在，我明白一些了。

大到人类、国家，小到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对待残疾人的态度往往能显示出文明的程度，当然也彰显出人性和施政的善恶。对于所有的艺术活动来说，这都是一个宏大而深刻的题材，要表现好这个题材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艺术上有高超造诣，生活上有深切感受，思想上有强烈愿望的谢晋，至死都没能完成他这一生中最想完成的最后任务，实在是一件憾事！

我知道，谢晋一直在寻找切入和表现的方法，他同我一起就此事商谈过好几次。而正在此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他喜爱的阿四在上班时走失了！

谢晋想得很远，为了让智障却身强力壮的阿四能在父母身后自力更生地生活，在阿四成年后，谢晋让他去离家不远的一家里弄工厂工作。阿四每天上班都走一条熟悉的路线，偏偏这天遇上修路，改变了他以往所走的路线，几个拐弯下来，阿四就不知拐到哪里去了。谢晋得知这一消息后，急得放下了手中的活，让司机载着他到处寻找，寻了一天都没有下落。那是一个大热天，谢晋真怕阿四出事。后来在媒体的帮助下，到了晚上总算有好心人在市郊发现了线索，谢晋才找到了心爱的阿四。次日谢晋和我谈起此事时，第一句话就是：“大热天，又走了那么长的路，阿四上班时带的一瓶矿泉水一口都没舍得喝。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是上班时喝的。唉……”他连连摇头。我明白，他在心中却是连连点头：他的儿子傻得可爱，值得当父亲的骄傲！

寻找到阿四还算容易，可要寻找到一条拍摄好残疾人题材的路却不容易。我知道，在以后的十余年中，谢晋一直在“寻找”。令谢晋意想不到的是，多病的阿三终于先他一步走了，连在美国深造电影专业后归国和他一起“寻找”的大儿子也离他而去了。在一下接一下的重击下，谢晋终于也……我不信他是被击垮的。我惋惜，他对自己的身体太自信了。

在影协与谢晋的故乡浙江上虞联合举办的某次纪念谢晋的会议上，我又见到了阿四。在瞻仰谢晋故居时，阿四领着我来到谢晋睡过的床边，直叫着：“爸爸，爸爸……”此时，此境，我不知对他说什么好。下楼后，我与阿四一起和谢晋的塑像拍了一张照，我在心中默默地对谢晋说：“谢导，您知道吗？阿四一直还在寻找您！你们父子俩的相互‘寻找’，就是一部最美的电影！”其时，我掉下了眼泪。写到这里，我又掉下了眼泪。这就是谢晋让我最感动之处。

纪念一代名导谢晋诞辰100周年：一个真实的谢晋——各界人士眼中的一代名导（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