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明三暗五

香港有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日本人的碗里没有地震,莫斯科的郊外没有白天,这个世界似乎给穷人留的问题特别多。穷人的世界,天是暗的,风是大的,水也是混浊的。穷人的四季从来不见花开,眉梢间就写着一个字——难。贫穷可以肆无忌惮的撕碎懦弱着在大庭广众之下许下的诺言,将它揉成一团丢在风里,但它对强者的内心独白却毫无办法,像德国法西斯绕开"马奇诺防线"那样,远远躲开。

1991年,我家迎来了春天。

半个世纪杳无音讯的三爷爷从台北寄回钱,帮助家里脱贫。那时金融汇款手续很复杂,我父亲到徐州外汇银行取钱,全家像请财神一样,苦等一整天。那架势好像半年没下雨一样,乌云突然来了,盆盆罐罐都拿出来做好准备,可龙王始终缺席。拿到这笔钱,全家人在一起几番商量,有提出做点小买卖的,有提出全家置换新衣裳,家什的,也有的默不作声傻傻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的,我母亲提出来把钱存起来,一阵激烈的讨论,毫无结果。这年夏天,雨水特别的多,仿佛催促我家盖房子。老旧的土坯房无法坚持下去了,顶开始漏了,墙上的裂缝也似乎在变大,床底下的老鼠洞也多了,这东西说来奇怪,聪明无比,就是懒惰出奇,终日偷偷摸摸,上屋梁,下粮仓,让人难以忍受,泥土地强烈呼唤水泥地,也许以后就不在受到这小东西的烦扰了。一个平日里办事很聪明的本家笑着说,还不如把钱分了。这笔钱好比贵州的阳光,每一个人,每一个地方都需要它。每一分钱要摔碎成几瓣用。彷徨之际,我三爷爷从台北来封信,提到破旧的老房子要翻盖,日后回来住着也干净。最终家人纷纷同意翻盖房子。就在全家商定之后的不久,本家一个叔叔,他说这个钱是大家的,不能只给你一家盖房子。于是又吵得不可开交,好在我三爷爷来信答应再给他们钱盖房子,方才平静下来。

拆房子的时间定在深秋,过完中秋节,家里便忙活起来,各式人物来来回回,有送红砖的、有送瓦片的、有送料石的。有一个人我印象特别深刻,他是包工头,此人个头不高,胖胖的,小胡须,有一双会算账的眼睛,整双眼睛充满了财富,我一直认为他和电视里的鬼子翻译官很像,只要再给他一副眼镜,无需化妆。我父亲和他几番商量,最终才确定价钱,双方都挺满意,那人走的时候说:"我这几天活太多,人手忙不过来,可能要到明年春天过来。"父亲想到春天还有时日,老房子暂时不拆了,要不然住哪呢?可没过几天,那个"翻译官"又来了,反复催促拆房。

一群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泥瓦匠骑着二八大杠,气势汹汹的来了,像非洲野狗嗅到了羊的味道。胖包工头也来了,那场面颇滑稽,一个胖子指挥一群瘦子,瘦子们冲锋在前,胖子在后面点钱。这群瘦子们很听话,指哪打哪,贫穷使他们眼皮耷拉着,只看向脚底下,瘦弱的身躯像干涸的老河床,流不出一滴水来。说来也怪,如此瘦弱,却有使不完的力气,一个多月才完工的老房在他们手底下,不一会儿就变作一堆土了。那样子真像一群饥饿的狼扑向羚羊,一会儿就剩下骨架。院子里一颗靠近老屋的泡桐树也随着一起画上了句号。记忆中,树上每天停满了各类鸟儿,像印度火车上一样堆满了人。鸟儿们从早到晚忙个不停,一波飞走,一波又来,那阵势极像去麦加朝拜的人群。鸟儿们为何独爱这颗老树呢?那是因为这个有着浓厚的乡土气息的院落没有猎犬和猎枪。每年春夏之交,上面开满了泡桐花,但那花儿极易坠落,稍有风雨,便忽的一下子消失了。蜜蜂独爱这种花,我想:它也许是甜的。于是捡起一朵落在地上稍带泥屑的花,放在嘴里,哇,极苦、极涩,赶紧吐掉,我为什么不能像蜜蜂那样品味它的香甜呢?我常在泡桐树下玩耍,我觉得在那里才能找到舒适和安心,我把家里唯一的一辆永久牌大杠自行车放倒在树下,用力摇动脚蹬,后轮便飞快的转动起来,我的心也跟着飞舞起来。后来,我念五年级,要到镇上的学校去,五里地,家里给我配了一辆"永久",我能骑出各种花样,在104国道上飞驰,坐在后座上骑行。学蒙古人骑马那样,从一侧下来,再上去,再从另一侧下去,再上来。两只脚可以同时放在一个脚蹬上滑行,左右侧都可以,而车稳稳的,我觉得这些灵感都来源于泡桐树下的乐趣吧。我爷爷常坐在泡桐树下的一块青石板上,抽烟,抽的是没有过滤嘴的"大前门""丽华",他抽的那样无声无息,烟头上的星火也点燃不尽他内心的苦。他在家中排行老二,老大和老三解放前去了台湾,我曾祖父去世的早,剩下的老四老五老六,像他们的排行一样小,都未成年,全都由我爷爷和奶奶抚养,我爷爷年轻时被国民党反动派抓过壮丁,当过"维持会",后来逃了回来,捡回一条命,去南双沟做了码头工人,所以全村人都喊他"老工人",病魔并没有因为他受的苦难多而放过他,一场大病带走了他的所有牙齿。每一次,他坐在树下喝红薯稀饭是那么的艰难。红薯快对于没有牙齿的人显得那么坚硬,嘴里没有固定点,红薯快在他嘴里滑来滑去,像个溜冰场。干瘪的嘴唇奋力的搅拌着,像老牛嚼草那样费力。他这辈子吞下的苦,只有这碗稀薄的红薯稀饭知道吧。没有牙齿,与嘴有关联的所有事情都变得艰难无比,包括口腔的清洁,我清楚的记得,我父亲用牙刷给他的父亲刷舌头,我当时觉得不可思议,没有牙齿多好啊,不用刷牙了啊?

这是一次划时代的房屋建筑,我觉得它就像几次工业革命那样分明。也像苏北的四季那样,无需别人提醒,你便知道该穿棉袄还是衬衫。我那时体弱多病,无力分担他们的汗水,只能急切的看着。为了省点工钱,所有材料都是我爷爷和我父亲装卸,屋顶用芦苇扎成的把子,是我母亲一点点用红绳子捆匝的,这些红绳子,是我爷爷没日没夜用双手搓捻而成,他搓绳时是那样小心,就像给孩子扎小辫子一样,绳子的一头踩在脚底下,另一头左右交叉,双手轻轻一搓,绳子便飞快的旋转起来。整个五间房屋用到的芦苇大概有几千斤,这些芦苇是我母亲从苇塘里一根一根的收割下来,再用平板车一车一车的拉回来。放在打谷场上。一把镰刀,一个小板凳,一匝小红绳,几样简单的工具是如何做成长短不一,直径相同的芦苇把呢?那红绳子和芦苇花相互映衬着,在高高的屋顶上迎风飘扬。工人们中午不回家,在我家吃午饭,奶奶负责做饭,十几口人的饭菜,她一个人天不亮就起床,忙到中午,一口气都来不及喘息。那些工人们特别能吃,眨眼之功,杯盘狼藉。我都担心,他们的焦瘦的肚皮会不会撑破。房屋建成那天,我父亲从集市上买来长长的爆竹和一大包糖果,家人的脸上写满骄傲,在鞭炮声中,邻居们、孩子们都分到了甜蜜的糖果,"明三暗五"傲然的屹立在村中央,它是那么的高大宽敞,给我家增添了无数的光彩!五个房间,窗明几净,我站在里面,抬头仰望,几个月的辛勤,印在墙壁上,汗水混合着水泥的现代化建筑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家的明三暗五不再有昔日的繁华,他像一位老兵离开驰骋的疆场,和他一起离开的还有那曾经亲情。几十年过去了,我家也在城里买了房子,住进楼房里,乡村人梦寐以求的楼房,但总感觉这个房子缺少骨气,缺少泥土的芬芳。人置于其中,脚下踩的不是热土。心里总想着: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冬日早晨,鸡吵鹅斗、猫叫狗叫,爷爷的咳嗽声,奶奶的唠叨,会突然在某一个清晨想起,烟囱冒着炊烟,卖油条的挑着担子,卖油的敲着梆子,小货郎推着独轮车,手摇小鼓,鼓声咚咚在孩子们的童年里。乡间小路上一层薄霜,像烙饼里的白砂糖,小嘴还没张开,它已融化在心里。路边的花椒树上挂满了小圆果子,散发着鱼香味。草垛前,几位老人手插袖笼,借着阳光,用几口碎牙聊着那古老的岁月。院落里,几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跳着橡皮筋哼唱着动听的歌谣,石板旁,几个顽皮的男孩用玻璃球撞击着矮墙,这每一次的碰撞,夯实了成长的基调。心里涌起即刻回到那座老房子的冲动。偎依在它的怀抱里,去吹吹那时的风,去听一听那时全家人一起奋斗盖房的笑声,去看看那天全家人在门口等待父亲拿回从台北寄回的亲情。

人的一生可能会搬无数次家,但建设美好家园的目标始终不变。爷爷奶奶这辈人从战争年代走来,吃了无数的苦,但令我感到欣慰的是,在他们人生的最后,住进了"明三暗五"这样宽敞的房子,如今他们不在这里了,但我依稀感到他们就在身边,只是从这里搬出去了,住进了距离"明三暗五"一公里左右的河畔,肉体永远留在那里,灵魂永驻我的心里。

​ ——《我家的明三暗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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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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