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九死其犹未悔-读舒婷《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

作者 | 瞿长海
校对 | 陈璇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

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

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

我是干瘪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

是淤滩上的驳船

把纤绳深深

勒进你的肩膊，

——祖国啊！

·

我是贫困，

我是悲哀。

我是你祖祖辈辈

痛苦的希望啊，

是“飞天”袖间

千百年未落到地面的花朵，

——祖国啊！

·

我是你簇新的理想，

刚从神话的蛛网里挣脱；

我是你雪被下古莲的胚芽；

我是你挂着眼泪的笑涡；

我是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

是绯红的黎明

正在喷薄；

—— 祖国啊！

·

我是你的十亿分之一，

是你九百六十万平方的总和；

你以伤痕累累的乳房

喂养了

迷惘的我、深思的我、沸腾的我；

那就从我的血肉之躯上

去取得

你的富饶、你的荣光、你的自由；

—— 祖国啊，

我亲爱的祖国！

若要选一组意象来代表中国，你会选什么？

有人选东海、泰山、九寨沟，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诚然可敬，却少了人的气息；有人选长城、故宫、兵马俑，文化底蕴厚则厚矣，却都是封建君主的碑铭。要了解中国，不能只看那些光鲜的、辉煌的、高高在上的，还要俯下身子，看那些尘埃里的、泥淖中的、机台下的。正如爱中国不能只爱它的强大、富饶、和谐，还要懂它的苦难、沉痛和悲哀。

我是你河边上破旧的老水车，

数百年来纺着疲惫的歌；

我是你额上熏黑的矿灯，

照你在历史的隧洞里蜗行摸索

我是干瘪的稻穗，是失修的路基；

是淤滩上的驳船

把纤绳深深

勒进你的肩膊，

——祖国啊！

这选的都是什么意象？这些破破烂烂的东西能代表中国？可我敢说，能注意到驳船、矿灯、老水车，而不被泰山、故宫、兵马俑吸引者，必对祖国怀着更深沉的爱。祖国的山河和历史属于谁？名山大川皆有帝王封禅；二十四史汗牛充栋，不过二十四姓之家谱。而中国历朝历代占人口最多的，是贫困的农民和工人；为帝国贡献最多赋税的，是悲哀而痛苦的劳动人民；缔造一个个农耕史、建筑史、冶炼史奇迹的，是他们——人民。他们活着时不曾被善待，死后也很快湮灭于历史、隐没于尘埃。然而爱中国者，必首先爱他们；歌颂中国，也必要先歌颂他们，如同盖房要先打地基。

舒婷这一组意象，选的实在太精准、太优美，又太残酷。她不曾提到人民，人民却在她的诗里处处可见。贫苦的农民守着破旧的水车，眼巴巴盼着一点收成，却只见干瘪的稻穗；辛劳的工人戴着熏黑的矿灯，一代代在隧洞里蜗行，始终看不到光明的天地；路基失修，驳船将纤绳狠狠勒进纤夫的肩膊…这既是一幅写实的旧中国劳动人民的苦难画卷，又充满了象征的含义：干瘪的稻穗代表旧中国的贫困，蜗行的矿灯代表旧中国的艰难探索，沙滩上的驳船代表旧中国沉重的负担。这便是诗人眼中的中国，从十六国时期的敦煌莫高窟，一直到1979年前的中国。祖祖辈辈，贫困，悲哀，却又怀着痛苦的希望。

我是你簇新的理想，

刚从神话的蛛网里挣脱；

我是你雪被下古莲的胚芽；

我是你挂着眼泪的笑涡；

我是新刷出的雪白的起跑线；

是绯红的黎明

正在喷薄；

—— 祖国啊！

此诗写作于1979年，一场浩劫刚刚过去，苦难尚记忆犹新，废墟上又升腾着希望。因此这一组意象皆象征着脱胎换骨、辞旧迎新。“理想”是“簇新”的，是新时代的理想、人民的理想；二十四史的神话固然光鲜，却是束缚了新生的“蛛网”。千年前的古莲种子再发新芽，历经苦难而幸存的人擦干眼泪露出笑涡。新的起跑线已经画出，新时代的号令枪马上鸣响，黎明正在喷薄--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后，诗人眼中的新中国，就是这样一种昂扬欲飞的姿态。

我是你的十亿分之一，

是你九百六十万平方的总和；

你以伤痕累累的乳房

喂养了

迷惘的我、深思的我、沸腾的我；

那就从我的血肉之躯上

去取得

你的富饶、你的荣光、你的自由；

—— 祖国啊，

我亲爱的祖国！

新旧交替，苦难辉煌。作为一个个体，诗人只是中国人的十亿分之一；但作为人民的一分子，诗人也是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国土的主人。诗人用母女的比喻来描述她和国家的关系，她没有强调这个母亲的美丽、强大、温暖，只用了一个特写，那就是她“伤痕累累的乳房”。这个特写是如此具有象征性和诗意，母性的慈爱、父性的坚强，在这一对伤痕累累的乳房上融为一体。曾经迷惘，继而深思，终于沸腾，诗人最后发出了自己的感叹:那就从我的血肉之躯上，去取得你的富饶、你的荣光、你的自由。

本诗最大的亮点，莫过于一二节独特的意象选取，以及背后对人民的伟大悲悯。作者的思维横跨时空，将一个个意象投影于自身，再将自身投入祖国奔流的历史，如同亲身经历、公竟渡河。罗曼罗兰说，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舒婷这首诗，也能给我们类似的启发，即真正的爱国主义，是作为人民的一分子，经受了苦难、沉痛和悲哀后，依然热爱这片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