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勇 - 遥远的惹巴拉

尚勇

其实,我不想告诉你,惹巴拉的风景有多美幻;我只想让你知道,惹巴拉离你多遥远。人们总是习惯地向远处眺望,把风景定义在视野之外,那些难以企及的域地。遥远的距离才能产生美感,无论是地理还是心理意义上的。

从地理位置上讲,我的老家正是在惹巴拉的上游几十公里的红岩溪,两者之间并不遥远,像一根藤上的两个瓜,个头和味道应是相差不多。在儿时的记忆里,红岩溪老街上的民居都是一色的青瓦木板房,临水吊楼子,两岸的麻柳树高古奇绝,映在无尘无埃的清水河里,任再蹩脚的摄影师,都能捣鼓出世间最和美的画面。让这些渐行渐远的,是几场大火,几台挖机,几年就加宽升级一次的公路……

从红岩溪到惹巴拉也可以说是遥远的。洗车河从红岩溪流过头车湖,绕道栈行和梭堡村时,公路就到了尽头。同时,河溪两岸的古木和崖石美得让人抡不动斧头和铁锤,千年的红榧树直插青云,数人才能围牵的重阳木和红楸树自成气候,至于青栎和乌栎一类的硬木,多过沧海里的鳞虾和沙丁鱼,要有多密集,就有多密集,四季皆是青光碧碧。父亲告诉我,沿着河走,走上一天两天,下面就是洗车和捞车,捞车就是惹巴拉。惹巴拉,土家语,乖地方。土家人习惯把好看叫“乖”,常说谁家的姑娘长得“乖”,“乖”比“美”的内涵似乎更丰富一些,含有对品质的赞美。

第一次到惹巴拉,是多年以后,我已经在生态环境部门参加工作了。为了创建省级“生态村”,我寻寻觅觅的目光沿着洗车河逡巡,停留在三河套三寨的惹巴拉。流金明媚的洗车河与幽蓝抑郁的靛房河,在惹巴拉阴阳交汇,浩浩荡荡折向隆头,融入酉水。捞车,在土家语里,是太阳的意思,捞车河就是土家人的太阳河;靛房河,则是从群山深闺里淌出的月亮河,女儿河。这两条风格不同的河流,似乎还代表着流域人们不同的性格。太阳河床的滩石,粗砺而硕大,河畔的麻柳河高大倚天,线形分散,树身披着青苔,树洞里寄生了一丛丛蕨类植物,就连河水的温度都滚烫一些。月亮河的沙粒细腻均匀,河水摊开流淌,如镜面清浅,麻柳树密集生长,腰身挺直,挤满河滩。有一棵负气出走的麻柳,走在激流深处,被困住了,一副枝折叶落的窘态,让人称奇扼腕。你千万可别小看了这些麻柳树,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它们通过一个摄影师的手,登上过《人民画报》的封面,标题是《捞车河的清晨》。大家虽然没有见过这幅摄影作品,但是可以和我一样自行脑补,大饱眼福:捞车河两岸村庄静谧,半隐半现于袅袅晓雾之中,河水潺潺,蜿蜒南去。一排排麻柳树披拂着晨风和曦光,由实而虚,消逝于远方,尽显透视之效以及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

两河口,有三个自然寨。分别是捞车、惹巴拉和梁家寨。三个寨子之间,有座“丫”字形的土寨凉亭桥一桥相连。每个寨子都有平坝子,是宜居宜业的好地方。花朝雨下过之后,当下正是油菜花开的季节,村庄在一片金黄的花海里沉浮,太阳河和月亮河像碧绿的装饰条,做成了自然的画框。麻柳的新芽刚刚吐出来,殷勤地为河流镶嵌一番。

惹巴拉临近太阳河的岸线上,有一长排杂木林子,有森森的藤蔓披拂缠绕,其中有一种薜荔枝,稠密的叶子像一堵“绿墙”。除了麻柳、栾树等古木之外,还有一种叫柞水的奇特树种,全身树皮开裂,犹如枯死,树冠却郁郁葱葱,当地人叫它“倒脱皮”。河坎上有洗衣的码头,也有清凉的水井,召唤着寨子里洗衣的女人和挑水的汉子。这世界上有无数的好地方,也有无数的好东西,可以把水引到锅边,洗衣只要摁一下电钮。但是,和惹巴拉人的生活相比,还是差远了。你用再高级的洗衣机洗衣,那也只能叫家务,是一种操劳。在太阳河边洗衣服,清亮的河水不用打开关,也不用缴水电费,它自行涌到你脚下,一涨一落;一齐洗衣的姐妹和妯娌们一边洗衣,一边谈心,谈的全是家长里短;一个棒槌,敲打浪花,也荡涤心中的污垢和烦闷,下河前半个怨妇,转回时整个一个“万年宽”(无忧的人)。挑水的汉子来到井边,见了俊俏的婆婆客,要抽支烟,哐几句白话;遇到对脾气的后生家,就谈县里、省里和国际形势,等到太阳河里的鸭子客都回去了,都舍不得起肩。硬是等到河坎上“砍脑壳死的”、“背万年时的”骂起来了,才慌忙起肩担水,夹着尾巴,一溜烟儿回家。

惹巴拉的人家,基本保留着土家民居特点。院子出入处有朝门,正房旁边有厢房和粮仓。西厢房是闺女住的,一直住到唱着《哭嫁歌》离开娘家;粮仓里装谷子、包谷,也装腊肉和柚子。蒙在谷子里的腊肉,有稻子的陈香,很受城里人青睐。苗市的腊肉驰名远近,而惹巴拉的腊肉在苗市最为正宗。

在惹巴拉凉亭桥修成之前,寨子里的人过河全凭太阳河上的拉拉渡。一条缆绳架在河岸之间,渡船人靠自己拉着缆绳上的拉环来来去去。岁月如流,尽管木船换成了铁壳船,拉拉渡不死,像一种隐喻,把惹巴拉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渡来渡去。

从二○一五年起,湖南卫视连续几年来惹巴拉做春节直播,把浓浓的土寨年味向世界传递。惹巴拉四百多户人家,白天生活在青山绿水间,夜晚流连在灯火阑珊处。家家挂着红灯笼,户户贴着红春联,日子红了半边天。在土家凉亭前,村里搭起了迎宾台,将长桌宴摆起来,流水席开起来,拦门酒整起来。真的是灶里不熄火,路上不断人。

土家年俗确实丰富多彩:打粑粑,推豆腐,蒸团馓。三十晚上烧年火蔸,象征着来年喂大肥猪,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另外,三十晚上还有一个特别的风俗:洗疙膝头儿(膝盖)。其实就是泡脚,其寓意就是来年走好运,到哪儿都能赶上吃肉的趟儿。为此,寨上有户人家特制了一个大脚盆,一下子可以围坐二十四个成人同时泡脚,火爆了卫视银屏。

惹巴拉是幸运的。村民们自发修建了全亚洲第一长的凉亭桥,欠下的账单被政府埋掉了。河边的麻柳树被砌上了堡坎,成了生态停车场。河里的石头和芦花荡也被保护起来,不是谁个想动就能动的。寨前的河堤上安置了大理石栏杆,还用焊火做旧,与老寨老树枯滕相搭。在梁家寨,县里修建了“惹巴冲宫”影视基地,再现了土王惹巴冲行宫的兴盛和辉煌。

大美之地,人向往之。远方的学子,纷至沓来,只为研学。神仙眷侣,流连花墙月下,只为世间最美的爱情,找一处安放之地。很快,惹巴拉建起了游客服务中心,开始向游客收取门票了,惹巴拉成为湘西全域旅游的一张靓丽名片。

有人说,惹巴拉是“土家第一寨”,我不吭声,不附和。不可否认,惹巴拉是土家农耕文明的富集地,是土家族民风民俗的样板村。像这样成建制保存完好的土家特色建筑在全国也是数得着的,不仅有土家摆手堂、冲天楼、水碾房、榨油坊这些硬件外壳,还有摆手舞、茅古斯、土寨织锦、咚咚喹等非遗传承人和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这些传承人和大师们就生活在惹巴拉这个村寨里。他们身穿朴素的土家衣,围着火塘,唱着土家山歌,讲述白果花开的传奇;围着篝火,演绎“红灯万盏人千叠,一片缠绵摆手歌”的盛世况景。这些大师们和传承人活着,惹巴拉这个村寨,就会一直活着,灵魂不灭。

如今的红岩溪,相距惹巴拉是越来越遥远了。父辈穿戴的对襟衣和青丝帕,已经从日常生活中消失了。老街上的老木屋青瓦房和上一辈老人一样,交出了自己的地盘,取而代之的是小洋楼和集中开发区。现在越来越多的土家寨集镇和山寨,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和孤寂。

惹巴拉依旧是“户有机声”的世外桃源,它是那么遥远,遥远得像列祖列宗远去的背影。惹巴拉是麻柳树上搭起“树屋”的旅游网红地,它与我们近在咫尺,伸手就可以得到它,改变它。如果一切不可挽留,我希望把太阳河和月亮河留下来,把麻柳树、柞木树的种子留下来。这样,不管惹巴拉离我们多么遥远,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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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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