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1

村里的瞎子老先生说起过天鹅，说它高贵得很……村里人都哈哈大笑，一只鹅而已，有啥好高贵的，味道可能还不如队里养的大白鹅。

李黑也跟着笑，但心里偷摸地咂摸了下，高贵的鹅啊，啥样子？想不出来，没见过。

当他看到刘媛时，莫名就觉得，天鹅就该是那样子。皮肤白白的，脖子仰得高高的，就连神情，都是冷冷的。

李黑的心咕咚跳了一下，忘了呼吸，等刘媛走过去了，他才回过神来咳得惊天动地。

刘媛是被下放到李黑那个村的，同行的有男有女，都是年轻人。

远离城市，远离父母，又一路颠簸，大家伙的脸色都不好看，风尘，憔悴，等看到安置的地方，有几个娇养的姑娘，当即就哭了起来。

那是怎样一个屋子啊！歪歪斜斜地挨在一个坡边，杂草丛生，后坡还垮塌了一半，露出稀拉拉的黄泥巴，脚一踩，就陷进去抬不起来了。

村支书说那已经是特别照顾他们了，还是砖房子，有些村民住的还是土坯房呢。

说着村支书就指了指李黑，所有人的视线顺着他手看过去，刘媛也在其中，李黑的脸就红了，死命勾着头不想让人看见。

但，条件再差，人也得过。

刘媛第一个挽起袖子干始收拾屋子，可他们都只拎着几件衣服来的，连个扫帚都没有，李黑就搓着手飞奔回家，把他刚扎的那把大竹笤送来了。

刘媛接的，她没笑，但是说了声，谢谢你。

果然城里来的，说话都这么斯文客气。

李黑把这话揣进兜里，没事就拿出来回味回味。

2

李黑那个村特别穷，基本都是用苞米充饥，刘媛他们自然也是如此。

那帮年轻人在家里时都没怎么干过活，做出来的饭食更是粗得豁嗓子，刘媛端着碗水，好不容易才把手里那个苞米馒头就着水硬咽了下去。

不吃也不行，每天的活儿那么多，万一倒下了，村子里缺医少药的，怎么办？

什么都没有活下去更重要。

刘媛很快就瘦了，也黑了些，但还是跟村里那些姑娘们不一样，她说话的语气啊，走路的姿势啊，同样的粗布衣服，穿在她身上，就是不同，还有那头发，也梳得格外好看。

李黑觉得她哪哪儿都比村里的姑娘们要强。

他就这么偷偷摸摸地盯着刘媛，她要有是啥需要帮忙的，李黑肯定二话不说就跑上去帮忙。

她照例会说一句谢谢你。

次数多了，自然就瞒不住。

刘媛的那些同伴们就会阴阳怪气地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这话不用瞎子老先生解释，李黑也知道是啥意思。

他不仅是癞蛤蟆，还是最丑最黑的那只，他有这个自知之明。

所以他没想过要去染指刘媛，可刘媛多好啊，他忍不住要去看她。

那天李黑又被讽刺了，他蔫了吧唧地往水库走。刘媛却追了上来，跟他说，你别理他们，乱说的。

说完还塞了一个苞米饼给他，苞米粉磨得细了些，好下咽。

3

李黑那叫一个喜啊，他涨红着脸，半天都没憋出一句话来，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刘媛的背影消失了。

他懊恼得直拍脑门，随便说句啥都好啊，一来一往不就搭上话了么？蠢透了！

苞米饼已经凉了，因为少油，味道也就那样，但李黑仍旧怀着虔诚的心一小块一小块地吃光了。

吃完了他才反应过来，坏了，村里的粮食都是有数的，刘媛把饼子给了他，她自己就得挨饿。

李黑心疼得不行，咬咬牙跑去水库，队里在那儿养了鱼，平时是他在看管，他知道从哪儿能捞出鱼来。

他没敢偷大的，就偷了一条三指宽的小鱼，找个僻静地烤了，没油没盐，就摘了点青花椒在里头。

李黑拿去给刘媛，她一看鱼，当场就变了脸色。

他们去村里也有三个月了，吃腻了苞米馒头，早就动过念头去找点荤食，可是村里人也都这么想，那条小溪已经被翻来覆去地找过很多遍了，别说这么大的鱼，连只小虾米都没有。

那么，李黑手里的鱼，只能是从水库里偷的。

偷公家的东西，可是大罪。

刘媛当然不想沾，她说我不告诉别人，你赶紧处理了。

李黑又把鱼往她面前推了推，结结巴巴地说，给、给你吃，我不告诉别人，死也不说。

刘媛还想拒绝，可肚子咕咚叫了，那鱼烤得并不好，还有些腥味，但到底是荤香，绞得她胃都在翻滚叫嚣。

李黑猛地塞到她手里，又鼓起勇气捏起她的一点点衣袖，把人带到更偏的地方，说你吃吧，我给你放风。

最后，刘媛到底成了李黑的共犯，处理完现场，她也有些尴尬，怎么说都是自己忍不住受了诱惑。

但她还是叮嘱李黑，不要再偷鱼了，那不好。

刘媛是怕，偷窃这事，一旦尝到甜头，就栽了进去，那这污点一辈子都洗不掉了。

李黑咧着嘴，猛点头。

4

李黑确实没有再去水库偷鱼，但他想了别的招儿。

他去林子深处打鸟，运气好能打到一两只，有时还能掏到几个鸟蛋，不但是鸟，啥能吃的他都逮过，野兔野鸡，甚至田鼠和蛇都抓过。

刘媛也不矫情，她知道长期挨饿营养不良的后果，好歹是肉，能补点是一点。

她私藏了些盐，每次放一点，两人偷偷地分着吃，挺美味的。

她也不白吃李黑的，帮他洗过衣服，那时候，他们队的衣服都合着洗的，刘暖就把李黑的混在里边，谁也分不出来。

李黑嗅着刘媛洗的衣服，觉得格外香，也不知道她用了啥。

这不是爱情，两人就算私下来往，也从来没做过界的事儿，刘媛不会让，李黑也不会想，他们，一个纯粹地想对另一个好，另一个，单纯地接受了这种好，并且回报了。

一转眼，刘媛他们到村里已经一年了，他们从最初的不安，到后来的无措，慢慢的，一点回城的消息都没有，也就认命了，跟村里人的来往多了起来，有些，隐隐能看出些村里人的影子了。

反正，日升月降，日子还在继续。

李黑以为，日子会就这么一直过下去，他就守着那点小秘密过一辈子。

最开始是那天是李黑发现，刘媛他们屋里有股说不出的气氛，接着，村里一大婶带着刘媛和一个姑娘出来了，两人都打扮过，比平时好看。

大婶喜气洋洋地扭着腰，催着她俩走快点。

后来，李黑才知道，大婶给那姑娘相亲去了，拉了刘媛当陪客。

是啊，那姑娘都二十四了，是跟着刘媛他们一起到村子来的，比其他人都要大，这年岁的姑娘家大多都要考虑嫁人了，像他们村，有些十七八岁就嫁了。

没多久，那姑娘嫁给了生产队一个喂猪的死了老婆的中年男人。

时间一点点过，年纪一点点在涨，同刘媛一起来的姑娘们，陆陆续续都嫁了，嫁到本村，邻村，镇上的，都有。

刘媛年纪偏小一点，但也十八岁了，相亲这事，马上就要轮到她了。

5

刘媛何尝不烦，可她写信回家问过，一点回城的消息也没有，她能再拖个一年两年，但年岁越涨，就越拖不得，到时她怎么办？

身为女人，嫁人这条路，走到哪儿都无法避开。

再拖了一年，大婶果然给她做媒来了。

她知道避不过去，就去见了，那件事，许久之后刘媛回想起来，还会觉得恶心。

相亲对象是外边村的，有点远。他人长得精神，说话也算周到，听说家里条件也不错，前几年新盖了两间木房子。

刘媛不满意，但也知道这人在这十里八村，算好的了。

可要让她就这么把一辈子交待了，始终不甘心，就在这犹豫的空档，李黑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她一件事。

原来，大婶给她介绍的结婚对象，根本不是她当天见的那个！

人名和家庭条件都是真的，但人换了。

刘媛偷偷去看过那人一眼，差点没让她吐出来！

真正的那人，小时候得过病，两条腿一粗一细，鼻孔里成天挂着一管黄鼻涕，嘴巴歪着，收不住口水。

原来那人是大婶的远房亲戚，他家里人老早就看中了刘媛，觉得她长得不错，又是个文化人，做事也周到，就想替自家儿子讨来当老婆。

那家人还给大婶封了一个大红包。

大婶当然知道就那人样子，刘媛拼死都不会嫁的，就想了那么一出李代桃僵，等嫁进去入了洞房，还怕她不认命？

刘媛找理由退了那家人，可她也明白，结婚这事，是迟早的，更何况，退的这桩，把大婶得罪了，她以后肯定更不好过。

她掰着手指把认识的未婚男性数了个遍，要说满意的，都没有。

她急得嘴上起了火泡。

生而为人，有些事即便无力扭转，可她也想把命运这盘棋尽可能地下得活一点。

李黑挖了些蒲公英给刘媛去火，她情绪很低落，恹恹地说了句谢谢。

6

打从大婶张罗他们婚事时，李黑就一直盯着了，这次轮到刘媛，他盯得更死，这才发现了相亲的真相。

当时他只有一个想法，不让刘媛跳进火坑！

可要怎么样，才能保证刘媛永远不进火坑？

李黑想到那些嫁了的姑娘们，大多过得不好，城市跟农村的区别摆在那儿，这种距离仅仅靠生活是弥补不了的。

他愁，也替刘媛愁。

刘媛担忧的没错，大婶没赚到那一笔媒人费，就记恨上了她。

她想，既然你看不上那家人，那她就找“更好”的给你。

大婶暗地里找了些小流氓去骚扰刘媛，刘媛去找村支书，可人家也没明晃晃地干啥，就嬉皮笑脸地跟在她身后，能说啥？

一句年轻人自由恋爱就堵死了刘媛的求救。一个不好，还赖刘媛不自重才招惹的他们。

那天刘媛落了单，被一个流氓追着，幸好李黑没见着她，就去找，这才把人赶走了。

她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上，埋头抱着膝盖，想哭，特别想。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就这么着吧，日子怎么过不是过？

所谓不愿，不过是意难平。

李黑没走，就看着刘媛头顶的那个旋发愣。

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冒出一个胆大的想法，要不然就嫁了他吧，反正，他会对她好的。本来只是心里想想，谁知，他竟然说了出来。

7

刘媛抬起头震惊地看着他，李黑尴尬地后退了几步，搓着手，脸上白了又红，语无伦次地说，啊那个、那啥我乱……

好！

这下轮到李黑瞪着眼睛说不出来话了，嫁他跟跳火坑又有啥区别？

他父母都没了，就他一个光棍，穷，还长得又丑又黑。

刘媛看了他一眼，又把视线飘向远方，再把视线调回来，看着他的眼睛重复了一遍，好，我嫁你！

李黑以为，他从没想过要染指刘媛，只要能看着她就心满意足了，可当刘媛答应嫁给他时，他想的，就是把那只高贵的天鹅牢牢地攥在手心！

人呐，果然都是贪心的。

许多人都劝刘媛重新考虑，就算不论李黑那家庭条件，就他那个人，也拿不出手啊！

找个多好的未必有，但比李黑强的肯定有。

刘媛笑笑，话都说出去了，还能反悔？婚姻又不是儿戏。于是收拾好东西就搬去李黑家。

两人没摆酒，李黑抓了只野兔，还弄到一点酒，算是庆祝。

不过，结婚夜，两人啥也没干，顾不上。

李黑家……太脏太乱也太差了。

就一间土坯房，外面看着还好，里头的土墙都剥落了。

刘媛看不下去，挽起袖子就要收整，他们就着那点油灯，把屋子打理了一遍。

前前后后忙了一星期，才堪堪把屋子收拾像个住人的地方。

8

李黑咧嘴搔着耳朵，乐得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刘媛的这种态度让他安心，这只天鹅，是真的愿意跟他过日子。

要说婚后生活一帆风顺？那不可能，毕竟两人的成长经历差别太大了，就连卫生习惯，都天差地别，头一晚，李黑一脱鞋，刘媛差点就呕了。

李黑没有洗手的习惯，不管摸了啥他看见吃的都能直接抓了就吃。

为了这个，刘媛不知道骂过他多少次。

李黑也不识字，有时刘媛说个啥，他要追着问好久才能明白。

但，日子还是过下来了，第三年，刘媛生了个女儿，李黑很高兴，心里更踏实了一点。

不过，他没踏实上多久，很快政策下来了，刘媛他们可以通过高考回城。

而刘媛，买了一批书打算考试。

书是邮寄来的，瞒不住别人，这下村里人都劝李黑，把刘媛的书烧了，她一考上，肯定会回城，到时候李黑怎么办？

虽说这几年两人慢慢过好了点，但家底太薄，所以条件还只是那样，要是刘媛跑了，他要再娶，也难。

李黑摇着女儿，闷头不吭声。

刘媛那会顾不上她，产后本来精力就差，她一拼，有时候连女儿喂奶都顾不上了，李黑就熬着米糊糊，一点点喂女儿。

第一年，刘媛没考上。

第二年，她还要考。

村里人都摇头叹息，觉得李黑太窝囊了，刘媛那副样子，肯定是要回城的，扔下他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蠢，真是太蠢了，这婆娘就是他自己放跑的！

9

李黑私底下也抹过眼泪，可能怎么办？他舍不得说刘媛一句，她那么兴奋地期盼着，难道，他要亲手打碎？就为了把那只偶然坠落的天鹅绑在癞蛤蟆的身边？

李黑是绝望的，他甚至去庙里私下求过菩萨，让刘媛别考中，出了庙，又回悔了，返回去跪在蒲团上急切地把刚才的心愿全否定掉。

他就这么忐忑着，煎熬着，也恐惧地等着成绩通知。

刘媛考上了，她可以回城了。

李黑傻愣愣地坐着，有点不明白刘媛在说啥。

刘媛推了他一下，哎呀，你快点收拾，别误了明天的火车票。

李黑站起来，神游般往外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问刘媛，你说，你买了几张火车票？

两张。

有、有我的？

刘媛白了他一眼，不是你的是谁的？女儿那么小，不要票。

他这才踩着轻飘飘的步子去收拾东西了，但他哪有心情，耳朵里一直嗡嗡的，就响着一件事。

刘媛，没有扔下他，她还要把自己也带回城去！

他的嘴渐渐咧到了耳后。

其实不仅李黑自己没想到，刘媛的家人也不理解，他们知道她嫁给了李黑，但那是没有办法，现在，她能回城进大学，又才二十四岁，就算有个女儿，她的将来也是不愁的，何苦把自己跟一个乡下泥腿子绑一块？

刘媛都懂。

一开始她也没想过把李黑带走，政策下来时，她把备考当成了理所当然，她拼了命要脱离乡下。

直到那天，她看到李黑攥着她的书，扔到篓子里，最后又捡起来，抹着眼泪把捏皱了的地方，一点点展平放回原处。

再后来，女儿也不闹着她了，整夜整夜都是李黑照顾着，就连出门干活，也是绑在他背上，那原本是她做母亲的责任。

他把时间空间以及……希望，都留给了自己。

10

刘媛的心，突然就酸得不成样子。

他们之间的差距的确很大，结婚四年，她经常被气得不行。

可是，回过头想想，这段不长不短的婚姻里，改变和妥协最多的，不是她，是李黑。

无论她说过啥，骂过啥，他都记得，然后努力下次不再犯。

他用那么笨拙的，甚至卑微的方式向她靠近。

一个人把他生命的信仰都放到了你的身上，那种努力，让人心酸，也很难让人不动容。

更何况，李黑没做错什么，自己又凭什么给他一个被抛弃的结局？这不公平。

刘媛不曾想过爱不爱李黑这件事，她只知道，自己心疼他，舍不得他，也从来没有嫌弃过他。

是的，她从来就没有嫌弃过李黑，所有人都觉得李黑是最丑最黑的那只癞蛤蟆时她也没有。

打从第一天李黑递给她那把竹笤时，她就知道，这个贫穷的，其貌不扬的农村男人有一副好心肠。

当初自己嫁给他，又何尝不是因为这个。

逃避，权衡的因素当然也有，可也未曾没有信任。

嫁给一个对你不错的，又有副好心肠的男人，可能会更靠谱些。

人呐，终究是要过一辈子的。

世间夫妻，有琴瑟和鸣的灵魂伴侣，也有他们这样，互相磨合的不离不弃。

两人有差距没关系，只要一个不嫌弃，一个不放弃，没什么可怕的。

她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