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我的叔父

我的叔父离开人世已经三载余。每次忆起他,他临终前病痛和求生的眼神总让我心头哽咽。他忍辱负重的一生跃然眼前。

奶奶临终前将尚未成家的叔父托付给父亲,而父亲为了养活我们一家人常年在外。只是每月将微薄的工资一毫不差地寄回家。那时候,我们姊妹仨还小,又都在上学,家中繁杂的活就全落在母亲和叔父身上。无论春夏秋冬,叔父总是第一个起床下地干活。特别是冬天,太阳刚爬上山尖,叔父总会背回来一大竹筐树叶和杂草汇合而成的“毛衣“。低着头侧着身小心翼翼地穿过窄小的大门,生怕他从大老远的高家沟扫回来的树叶丢掉一片。然后默默地将它们倒在后院的柴禾堆前晾晒。再喝上一大舀子凉水,用破旧的袖头擦把汗,抓起一个玉米面馍馍,背起竹筐再次进发高家沟。遇到大风和酷寒难当人们都想赖在炕上的日子,我们劝叔父别去扫树叶,可他就是不听劝,在苍茫凝重的晨色尚未拉开序幕时就悄然出发了。只有大雪封山的早晨,他才会安静的享受一会热炕的温暖。正因为有叔父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不辞劳苦,我们家的柴垛总是全村最高最殷实的,才没有了冬天没柴填炕受冻的担忧。

麦收季节,总是农民一年中最忙最累的时节。记忆中,老感觉夜晚才刚刚进入梦乡就被母亲唤醒。睡眼惺忪地挪动着沉重的脚步在昏蒙蒙的天际摸索着前往自家的麦地。往往是在经历了好长好长的一段夜路到达了目的地,处于昏睡状态的大脑才算清醒过来。

通常是母亲和叔父割麦子,哥哥和我,妹妹仨负责捡拾不小心丢弃的麦穗,还有把捆好的麦垛送往打麦场上。等东方的天空光芒万丈的时候,我们才背了两回麦子,已经是腹中空空,眼冒金星了。

早餐后,叔父见地上的麦垛渐渐多了起来,就加入了运送的行列。他每次给自己特沉的足以让他走不了几步就气喘吁吁的一大捆。上坡时我看见他黝黑的脸膛不断有水珠汇聚成小溪滚落下来,额头青筋暴露,步履蹒跚。劝他歇息一下,他说:“不重,过会吧。”快到坡顶时,汗水迷糊了他的双眼,那抓着绳子的手背汗毛竖立,亮晶晶的水珠喷薄而出,几乎停止了继续前进的脚步。真为他担心,可那漫长的一截路程总会消失在他的脚下。

那时候我们家养着一头金黄色的耕牛,毛色油光发亮,在叔父的精心喂养下,膘肥体壮,还通人性呢。全村子再找不到第二个这样健壮的牛,有空的时候叔父就带它去田间地头吃草,自己则背着箩筐到处割草,然后晒干储存起来冬天给牛吃。慢慢地,只要叔父吆喝一声,牛便知道是叫它回家还是叫它去别的水草茂盛的地方。一次,我学着叔父的腔调呼唤了几声,牛只顾甩着尾巴大口的吃草,理都不理我一下。叔父走在前面,它就会跟在后面。有好几次,我看着牛默头吃草,叔父走出了它的视野,它便抬起头哞哞鸣叫,只要叔父回应一声,它分辨出主人的方向就撒腿跟着去了。别人家的牛只 能耕地,而我们家的牛既能够耕地,也能驮人和粮食。村子里的人都羡慕地说,这只牛是叔父的亲弟弟。是啊,它和叔父朝夕相处六年余,叔父对它就像自己的孩子,夜夜给它填草料,从不间断。有事没事老喜欢给它梳理毛发,好似准备过节前穿了新衣服的孩子,打扮得一尘不染。它是我们家干农活最得力的助手,也是最宝贵的家产了。

永远忘不了那个夏日的黄昏,妈妈和我正在场上打碾胡麻,忽听有人说我们家黄牛掉下高家沟的悬崖了。妈妈和我失了魂似的跌跌撞撞一路跑过去,只见牛卧在水草丛中,两只眼睛蓄满了泪水,慢慢流了出来,脊背隆起了一道沟,叔父和几个身强体壮的汉子怎么使劲向上抬,它也站不起来。我和妹妹伤心地抹着它的头,替它擦着眼泪。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震耳欲聋的雷声夹杂着亮如白昼的闪电,愈来愈烈。紧接着斗大的雨点和冰雹密密的砸了下来。人们还在想办法看能否把牛送出去,可是它绝望地四处张望着,哞哞地叫着,却仍然纹丝不动。沟里的洪水渐渐漫过了林间小路,单薄的衣衫抵御不了巨大的冰雹带来的疼痛和彻骨的寒冷,我和妹妹使劲抓住瑟瑟发抖的肩膀禁不住哭出声来。如果再待下去,我们都有被洪水冲走的危险,只能弃牛而去。那段路似乎无限漫长,我们抓着彼此的手以防有人随时掉进洪水流,深一脚浅一脚的摸索着,好不容易来到沟门口,可是回家的路被怒张的河流挡住了。好在这里还有一间半坍塌了的小茅屋,我们可以躲进去避避寒。叔父抽出茅屋上的小椽,生起了火,挨到五更时分,河水渐退才把我们一个个背过河去。

等到第二天,村子里有经验的老人说牛的腰已经断了,再也不能干活了。就联系把它卖给了肉牛场。妈妈和叔父经过这次劫难足足有半月才勉强打起神来。每次说起牛流着泪的眼睛叔父都会黯然神伤,捶胸顿足说他不该把牛领到青草茂盛的悬崖绝壁,牛蹄子踩到马蜂窝,马蜂一涌而出,牛被咬急了,失足跳下悬崖。失去了好兄弟,好伙伴,他好孤独啊!


叔父为人诚恳,朴实,对我们姊妹三个疼爱有加。在人面前从不多讲话。因为他其貌不扬,对人总是很谦恭,有些人经常嘲弄和欺负他。还因为他从小患上了癫痫病,受了刺激便会发作,发病时的样子很害怕,所以三十多岁还没有娶到媳妇。这是奶奶和父母亲最揪心的事情。癫痫病在父亲坚持不懈的努力下终于得到了根 除。于是父母亲便到处托媒人给叔父提亲。

一天, 一位五十开外的老头来到我们家,告诉母亲,他给叔父觅得了一门佳偶,女子温顺聪慧,相貌还不俗,但条件是在当时看来高出别人几倍的彩礼,还要过门后有一个独立的比较堂皇的宅院。父亲毕其半生的积蓄也凑不够彩礼和迎娶时的花销,更别说令谋宅院了。但鉴于亲事来之不易,叔父的年龄不能再等了,错过可能就不会再有了,父亲咬着牙关答应下来。全家省吃俭用,债台高筑。终于娶回了叔父的媳妇,可她压根就没有瞧上过叔父,对叔父老是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分家后,叔父很是珍惜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对婶婶疼爱有加,舍不得她干一点粗活累活。他吃的总是残羹剩饭,穿的都是最破烂的衣服。每天很晚才结束一天的田间劳作,回到家里等待他的依旧是一盆凉透了的饭菜和一张冷漠的脸。我每次看到只会伤心难过,却无能为力。也曾多次向婶婶述说叔父的好,可她只要听到类似的话,总会面无表情的回击:“那是他自愿的。”

随着时间

的推移,叔父的一双儿女长大去外地打工了,我也有了自己的家。因为叔父家离我们家比较远,再说婶婶对造成他们的婚姻的我的父母亲一直持怨恨的态度,我们两家之间的联系也不多。有一次回家听母亲说叔父病了很久了,我急忙前去探望,只见我的叔父异常虚弱地躺在炕上,脸色苍白,见到我只是费力地诉说着他的病情。他说喝杯水都觉得胃部胀疼难忍,老是呕吐。我扶他起来,穿上他的可能是唯一崭新的衣服,领他去县城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医生说幽门部有一个巨大的东西造成了梗阻,这个东西难以定性。可以试着手术治疗,但依病人目前的状况,这种大手术是否胜任还未可知。考虑到手术成功的几率不大,父亲说前不久村子里有一个人没能下手术台就去了,还进不了祖坟。大伙只好决定送他回家。回家的路上,想起他听说给自己治病时欣喜而恭顺的神情;钡餐透视时颤抖的双手毫不犹豫地接过难以下咽的钡剂一饮而尽时的镇静和迫切;等待诊断结果和医生制定治疗方案时的虔诚和无助;检查结束后买了他最喜欢吃的羊肉端给他时,他欣慰旋即因难以下咽而起的痛苦表情。这一幕幕像幻灯片一样清晰而重复地出现在脑际,驱之不去,使我痛不欲生,不敢正视他期待的眼神……

回家后不久,我可怜的叔父就结束了他屈辱的没有人疼爱的感受不到一丝温暖的短暂的一生,那一年他五十一岁。

时隔三年,他的坟头早已荒草萋萋。然而他临走时对这个世界的不甘和不解还有留恋,是我心头永远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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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4-07-27

标签:叔父   麦垛   茂盛   竹筐   彩礼   婶婶   父母亲   洪水   父亲   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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