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丨彭雅青:母地赤子 云上高歌

母地赤子云上高歌

——读魏佳敏散文集《云上的年轮》

文/彭雅青

2022年10月回家乡永州,魏佳敏送我一本他新出版的散文集《云上的年轮》。这是湖南省作家协会重点扶持的一部作品,由北方文艺出版社2022年9月隆重推出。这也是作者“瑶乡三部曲”系列的第一部,另两部《云上的布谷》《云上的歌娘》正在创作和计划出版当中。

魏佳敏是永州文学界的一名“老兵”。20多年前,我们曾一起跋涉于高山寺的陡峭台阶,也曾在我当时居住的东山脚下热烈交流。后来,我们那批年轻的创作者大多去了外地发展,佳敏始终坚守在永州,坚守在纯文学天地里。这种坚守,使得他的创作不但挖掘到了深厚的母地宝藏,更赢得了厚积薄发式的精彩绽放。这部《云上的年轮》就是例证。

在我看来,《云上的年轮》是一个母地赤子的云上高歌,是一部瑶乡风物的绚丽画卷,是一次湘南话语的有力表达。作者以虔诚的姿态、炽热的感情、精美的语言、生动的叙述,为我们重现了一个古老民族的历史、风物和人文之美,读来如高山流水,既婉转曲折,亦荡气回肠。

古老瑶族风物的虔诚书写

瑶族是我国最古老的民族之一。传说是古代东方“九黎”中的一支,后不断往南方迁徙,是一个“永远在路上”“栖居在云上”的古老神秘民族。

《梁书·张缵传》说:“零陵、衡阳等郡,有莫徭蛮者,依山险为居,历政不宾服。”这里的“莫徭”,指的就是瑶族。他们很早就已经在永州这片土地上生息。千百年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风俗、器物和民族基因。

《云上的年轮》便是作者以全国最大的瑶族自治县——永州江华为核心创作母地,通过对“云上瑶山”的人、事、物的集中、系统书写,对古老、神秘的瑶族风物进行了一次全面而又细腻的打捞和呈现。

比如,在《骨音》里,他写的是“瑶族长鼓”:“瑶家人砍下这棵树,制作成一具状如祖先根骨的长鼓,背着它一路敲击一路漂泊:唪啪唪梆、唪唪梆,唪啪唪梆、唪唪梆……鼓声里沾满了大地的呼吸、生命的颤栗和神灵的低吟,依稀可辨祖先的身影。”

在《瑶浴》里,写的是“瑶族圣水浴”:“在瑶家火塘旁,常常会放置着一只大木桶。古旧,油亮。在夜的遮蔽下,黑乎乎一片,它似乎又还原成了泥土的模样。这正是瑶家人的‘魂蛹’——一件用来洗身沐心的重要器具。”

在《锛子》里,写的是“瑶棺制造”:“母地瑶山里的人们制造棺木的方法,既古老又简单,就是砍回一棵巨大古树,稍作修斫,挥动锛子径直在上面掏挖出一一个容身纳体的死亡之穴,再制作出一个屋檐似的棺盖,然后两者上下一合,一具略显粗糙,但又极为厚实笨重的棺材便算造好了。”

翻开《云上的年轮》,各种贯穿瑶民吃穿住行、生老病死的古老风物扑面而来,那缭绕在远方白云间的大瑶山在作者细腻的笔下,变得不再云蒸雾罩,而是触手可及。那有着神秘气息的瑶民先人,也仿佛如自己儿时村庄的长老、邻居,格外亲切起来。跟着作者的书写,我仿佛进行了一次神奇的瑶风古旅。

作者的书写,亦饱含着无比的虔诚。比如,《云上的年轮》里的文章标题,都是两个字:《骨音》《瑶糯》《古钵》《铜镜》《斧子》《刨子》《梦巢》《树精》……作者致力于删除一切不必要的修饰,以事物最本真的面目呈现给读者。再比如,他写“瑶浴”,将瑶家人让家里的女人招待客人洗浴写得圣洁而美好,让人对这种善良淳朴的古风不禁生出无比的虔诚、崇敬之情。

铿锵瑶族精神的热情讴歌

《增广贤文》里有句名言:“画虎画皮难画骨,画人画面难画心。”在文学创作上,这亦是一个非常普遍的现象。《云上的年轮》的可贵之处,在于作者不仅虔诚地书写了系列古老的瑶族风物,更在于其由表及里,去伪存真,对风物背后的瑶族精神进行了深度挖掘、精辟提炼和热情讴歌。

“千山万岭都走遍,盘王子孙过山难;长鼓瑶人歌不断,子子孙孙要归源……我正是从这撼人心魄的瑶歌声中走进了这个古老民族的心灵。”

在《瑶路》里,作者一开篇就毫不掩饰他对瑶族精神和心灵的探源。他通过一个瑶寨护路员对《盘王大歌》的吟唱,通过对瑶民迁徙历史的回顾,层层深入,不断挖掘:“从此,我便真正体会到了瑶族同胞们为什么对路有着如此深厚的情感,原来,他们是想要从一条现实的路跋涉而去,通过内心的苦苦歌唱,直抵心灵彼岸的那一条精神之路,以寻觅到呵护他们灵魂的那个天堂般的美好家园。”“此时此刻,你才会深深理解到,瑶族同胞们的这条命运苦途,与其说是用脚行走,用心歌唱而成,倒还不如说是用孤绝的灵魂呼唤出来的。“

作者看似在写那千峰万壑中的崎岖山路,其实在写瑶族的心灵之路、精神之路、寻根之路,写瑶民内心深处那古歌旋律般永不屈服的铿锵音符。最后,作者通过一个“筑路英雄”的因路献身和悲情葬礼,将这种铿锵推向了高潮:“我想,在这方永远屹立于人们心头的石碑上,一定还隐隐刻有这样两行字:瑶魂不朽,瑶路如歌!”

《云上的年轮》里的各类篇章,基本都是这种抽茧剥丝、精辟入里、刀刀见血的书写风格。写“瑶糯”,写的更是“生命的涅槃”;写叶笛,写的更是“心灵的知音”;写“山祖”,写的更是“大地的灵根”,写“土布”,写的更是“精神的载体”……瑶山的大美、人性的大善、人格的大写构筑起作者文字的铮铮铁骨,让我们直接触摸到一个古老民族多灾多难而又坚韧不拔的精神内核,让我们在对瑶族精神的深度靠近中,受到感染,获得启迪,生发力量。

《云上的年轮》第6辑里,这种书写范式尤为强烈。该辑的篇章,曾在《湖南文学》以《母地的火焰》一文刊发,并受到好评。通过取火、响火、捂火、淬火、守火、浴火等视角,作者将补锅、爆玉米花、烧瓦、打铁、守火塘、打猎等瑶族古老风物均植入“火的灵魂”,读来顿感焕然一新,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深厚母地情感的真切表达

海德格尔曾在《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中指出:“诗人的天职是返乡,唯通过返乡,故乡才作为达乎本源的切近国度而得到准备。”海德格尔指出,只有故乡才是最接近本源而获得存在的地方。所谓“故乡”,不仅是指人类生存的物质家园,还包括精神“母地”。

在我看来,不仅诗人,几乎所有文学品类的创作者,都是如此。作家看似在写他人,写他物,写他地,其实都是在写自己,都是在进行着一次次灵魂返乡和自我对话。

《云上的年轮》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作者视瑶乡为母地,以一名母地赤子的情怀,谦卑而真诚地写作,执着而真切地“返乡”。这些打着鲜明瑶族印记的文字,因作者的“返乡”而焕发出普适意义的人性光芒,从而让《云上的年轮》的民族式文本,跳出了民族性的局限,具有了走向所有民族读者的共性力量——那是一个赤子对深厚母地情感的真切表达。

“和许多创作者一样,这盘踞于我内心的绵延瑶山,它绽放的原点,正是孕育诞生我生命的故乡,一个现实里叫作‘到江源’的偏僻山村。尽管该村地处湘南道州西北一隅,并不在江华县域内,但却和千里瑶山的瑶寨别无二致,全是吊脚楼、古树、高山、溪流、野花、香草,还有古歌、巫术与传说,成了我精神窠巢最坚实的构件。”在《云上的年轮》序言里,作者如此坦承他的创作原点。不仅如此,作者的外公,还是唐宋时期的“莫徭蛮裔”,与今天的瑶族有着共同的血脉勾连。作者还在江华先后工作了13年之久,把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奉献给了那方土地。

这种经历,使得作者早已视瑶乡为自己的母地,使得他把自己的灵魂深度地融入在《云上的年轮》里,使得他笔下的瑶乡风物和精神气象,并不是简单地平铺直叙和概括总结,而是饱含浓郁情感的真切呼唤,而是源自灵魂深处的火山爆发。读来像品一坛坛精心酿制的家乡老酒,烈在口里,醉在心里。

比如,在《铜镜》里,作者借不仅借一枚铜镜照亮母亲的往昔岁月,更照亮自己的灵魂:“让我似乎又看见了这面青铜古镜再次从自己的内心放射出一道光来”;在《树精》里,作者开篇就直接表达自己的情感,“有人就问,是不是魂儿被那树精勾去了?我会心一笑,认了”;在《锛子》里,作者更是对笔下人物的命运发出了沉重的呼喊,“回到现实,满阿公这枚人间最辛涩的苦果,谁又能想到,他一生制造了那么多的棺材,死后却没一具容纳自己身躯的棺材”……

也正因了作者这种母地赤子式的“返乡”,他笔下的许多人和事,尽管是屈居底层的,是细微而草根的,但“又恰好铺就了一条抵达现实之外的神奇路径”,洞开了一条联通读者和作者的共同“瑶路”。

原态湘南话语的生动荟萃

“儿时,我并不明白这些,记得最清楚的,还是盘树阿公那句熟悉的吆喝声:补扒锅哦,补扒锅!补扒锅哦,补扒锅!”这是《取火》里的句子。读完全文,那“补扒锅哦”的乡音呼喊,依旧萦绕在耳,久久不绝。

“母地的人们将石头不叫石头,而是唤作‘玛瑙骨’。如同阿里巴巴那句‘芝麻开门’的神秘咒语,‘玛瑙骨’ 这一土语也打开了离乡人的内心魔匣,让母地那遍地的寻常石头在他心里全化成了珍贵无比的奇宝,构成了他孤独心灵最坚实的核髓。”这是《石宝》里的开头。一句永州土话“玛瑙骨”,让原本普通的石头,顿时融入了乡情、亲情,变得格外“宝贵”起来。

“堂屋点灯屋角明,屋后传来木叶声;木叶好比拨灯棍,晚上来拨妹的心!”这是《叶笛》里的一首瑶家山歌。借助山歌,将叶笛这一瑶民的“心灵之音”通俗而又传神地表达了出来。

在《云上的年轮》里,这样的话语表达比比皆是。作者通过对原生态湘南话语的巧妙运用和大量呈现,让笔下的文字饱含着云上瑶山的清新气息和永州之野的泥土底蕴,既有力地展现了湘南瑶族的独特民俗风貌,又为自己的书写注入了富有地域特色的话语美学。

从这个角度,《云上的年轮》不仅是一部精彩的乡土散文,亦是一部原态湘南话语的生动荟萃。

这种生动荟萃,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是湘南土话的直接植入。如“补扒锅”“玛瑙骨”“灯盏”“树子”“火纸”“虫线”“火塘”“脑壳”“不晓得”“耍水”,等等。

二是瑶歌民谣的大量运用,如“金莲子,开红花;一开开在穷人家,穷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话。”“莲蓬开花满塘香,金口一开歌声扬;自从来了红军崽,穷人也能盼天光。”“劝君莫打春来鸟,仔在巢中望母归。”“羊过岭,麂下河。”“打铁打铁,打把剪刀送姐姐,姐姐要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学打铁。”“生也难,死也难,生生死死梦一场;生是娘娘一朵花,死了放火满堂香。”“生也空,死也空,生生死死苦匆匆;生是盘王一根骨,死了放火满天红。”等等。

三是象声词语的巧妙呈现。如长鼓“唪啪唪梆、唪唪梆、唪啪唪梆、唪唪梆……”,凿子“嘭,嘭,嘭”,木头“咝——咝——咝”,大雁“咕——嘎、咕——嘎”,麂子“哥哥,哥哥;哥哥,哥哥”,火爆“轰——轰——轰——”,鱼儿“扑通、扑通”,鸟铳“呯——呯——呯——”,等等。

著名作家、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邱华栋曾如此评价:“《云上的年轮》如一曲万物协奏曲,如梦如幻,洗心涤魂。”显然,作者这种原生态的湘南话语荟萃,对构筑“万物协奏”的阅读体验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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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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