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节，有人忙着制造浪漫，有人选择捐精子。

2月14日这天，广东省人类精子库就接待了30多位有意捐精的志愿者，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也出乎前台护士的意料。

不必意外，每年都有成百上千名志愿者主动来这里捐精，他们当中，有大学生、大学教授、工程师、警察，90%以上拥有大学学历，也有顶尖高校的硕士、博士前来，他们的平均年龄是26.7岁。

不只是在广东，在全国29家精子库里，成为一名合格的捐精志愿者，就意味着你和他们一样健康、年轻、生育力好。用个时髦的形容词来评价，精子库或许称得上“人类高质量男性”的精子集中地。

一周前，多省份人类精子库发出了捐精志愿者招募通知，很多人惊奇又疑惑，对捐精志愿者为什么会细致到“不能秃头”“近视不超过600度”“身高不低于170cm”的要求，怎么捐精也要看颜值？

这并不是什么玩笑，这事儿其实很严肃。

与此同时，集中的招募倡议引发猜想：是精子不够用了吗？

其实不是。排队等精子已经是10多年前的过时场面了，《中国新闻周刊》援引国家卫健委妇幼司的统计数据，2019年，全国的精子库大约库存有90万份精液，而每年供出的精液只有8—9万份。

是的，不同于很多人的猜想，精子并没有供不应求，临床上对精子的需求量也在下降，招募捐精志愿者，其实是精子库每年的常规工作。

即便精子库存是年用量近10倍的广东省人类精子库，也在持续接待捐精志愿者，主要是为了平衡库存进出，“用掉多少就招多少”。

捐精引发公众兴趣的还有：捐精体验是怎样的？最高5K～6K元的补贴好拿吗？谁能使用这些精子，怎么用？是否会引发“近亲结婚”的伦理问题……

比起献血，捐精的确是个更有趣、严肃又复杂的问题。

捐精初体验，百里挑一

2016年，王岱葆和同学元康一起报名捐精，那时他们还是浙江一所本科院校的大三学生。在各地精子库，大学生是捐精志愿者里的排头兵。

一开始，他俩是奔着最高6000元的补贴去的，伦理上的顾虑并没有多想，你推推我、我推推你，一起去了浙江省人类精子库。

他们去了才知道，捐精和献血不一样，不是只要人来了就能捐，在成为正式的捐精志愿者之前，他们要先过两个门槛。

供精流程图 / 浙江省人类精子库微博

确认本科学历之后，他们做了一次体检，王岱葆很快感受到，这比常规入学入职体检项目更多、也更严格。

体格上，规定了身高不低于165厘米，体重也有限制，还不能有秃顶、明显的身体畸形，近视度数不超过600度。

王岱葆就卡在了视力上，他测得近视610度，仅仅超标10度。当天同行的其他准志愿者里，有人净身高164.5厘米，仅5毫米之差也没能通过，此外，还不能有家族遗传病、传染病病史。

体格检查之后是体液检查，除了血液，还有精液。

王岱葆学医，他尤其记得，对精液质量的评判标准，涉及精液量、精子浓度、精子的活动率等，合格的标准线远高于一般水平。

精子库各个环节均处于一种“互盲”状态 / 视觉中国

仅精子浓度一项，在不孕不育门诊，要求精子数大于15x10^6/ml，低于这一下限就属于不孕不育，而对捐精志愿者，则要求不低于60x10^6/ml，是不孕不育症标准下限的4倍，这一标准得到了《人类精子库基本标准及技术规范》的印证，也正是这一要求，卡住了一批人。

当天同行的7人里，只有元康的精液以61x10^6/ml的浓度，擦边达到了捐赠标准，才进入正式的捐精流程。

取精是在封闭的房间里。在元康的印象里，里头有一个单人沙发，旁边摆着餐巾纸、消毒液、量杯，边上有个暗橙色的柜子，上方有一张经过严格批准的半裸的欧美女性照片，房间没有窗户，隔音效果好，他把这个私密的房间叫做“小黑屋”。

国家卫生健康委科学技术研究所人类精子库内的取精室 / 新京报记者 戴轩 摄

每完成一次捐精，就可以获得一笔补贴，但最高6000元的补贴不是一次性发放，元康还需要满足一些条件：

合格捐精的次数需要大于5次（不同精子库有所差异），3个月内完成，可以多拿500元，6个月后通过HIV检测，可以获得2000元。

多年来，各地补贴标准基本不变。

为了让精液合格，元康需要提前禁欲3—7天，要是精神压力大了、熬夜了，也可能达不到捐精标准。如若一次不合格，得等下次。

受到不良生活习惯等影响，精子质量会达不到捐精标准 / 视觉中国

元康没能走完整个捐精流程，中途放弃了，他一共取了3次精液，1次不合格，一共拿到了250元的交通补贴。

亲历了捐精，王岱葆和元康才发现，捐精比献血耗费更多时间和精力，这笔补贴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拿。

不过，捐精志愿者并不都奔着补贴来，也有人是冲着开始那价值2000元的精液检查来，借捐精了解自己的生育力，相当于一次免费的婚检和孕检；在个别特例里，有丁克志愿者用捐精的方式留住基因，为自己留下生物学后代。

优中选优，必不可少

“合格的志愿者其实是非常少的。”广东省生殖医院男科主任、广东省人类精子库主任、国家人类辅助生殖技术评审专家张欣宗告诉南风窗。

对比来看，各地精子库的捐精合格率多在20%上下浮动，这是综合考量了体格、精液质量、遗传病传染病筛查、冷冻技术等多项因素之后的测算。

对这一数值，公众有所误解，张欣宗解释，捐精志愿者筛选合格率20%，不能忽视捐精的特殊标准、简单理解为有80%的人精液质量不合格。

《奇妙的蛋生》剧照

“志愿者捐精合格率”和“人类精子质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衡量标准也有明显差异，尤其，捐精的精液质量标准远高于正常生育人群标准，是优中选优，普通人即便没有达到捐精标准，仍然可以自然生育。

那么，精子库为什么需要这么高且严格的取精标准？

这既是冻精储存的技术要求，也是保证后期人工辅助生殖成功率的现实需要。

“采集精液以后，精子库要做‘冷冻储存-用精复苏’的处理，（过程中）大概有30%~40%的精子会死掉。我们还要加冷冻保护剂，比如1毫升的精液加1毫升的冷冻保护剂，它会起到稀释的作用。”张欣宗说。

工作人员将检验合格的精子编号，放入-196摄氏度的液氮存储罐内 / 视觉中国

保证精液的浓度、精子活动率之所以重要，是因为精子后期将用于人工辅助生殖，需要确保临床妊娠成功率。

因此，国家对精子库接受捐精的规范要求，数倍高于一般生育男性精子的标准。

至于对学历、身高的要求，对秃头、少白头、胎记、高度近视等因素的筛除，则是回应用精夫妇的需求。

张欣宗解释，少白头、秃顶、高度近视，这些体征容易遗传，很多病人选取精液的时候，也提出来，不想找秃顶少白头、有明显胎记的志愿者。

他们也会介意志愿者的身高，尤其是本人已经长得人高马大的患者；对学历设置门槛，也是为了帮助病人和家属克服心理障碍，更好地接受用精和人工辅助生殖。

“患者的需求也导致了我们（对捐精志愿者的招募要求）做了一些改变。”张欣宗说。

捐精者与受捐者不能见面 /《漂洋过海来看你》剧照

不过，这些选择的余地，也得益于如今精子供应充足，而10年前，精子奇缺。

“2011年之前，那个时候用精要排队，有的要等2～3年才能够用得上，那个时候病人没有这么多选择，只要有基本上已经很开心了，现在我们精液比较充裕，来了以后不用排队，患者就会有更多的选择了。”

精子库一般鼓励志愿者缩短捐精时间，尽可能3个月内完成，并多次捐精（各地在3～15次不等），参与捐精的王岱葆认为，这对志愿者也是很高的要求。

张欣宗解释，事实上，缩短捐精时长，有助于降低志愿者感染传染病的风险，影响捐精质量，也方便精子库随访和管理，提高效率、降低成本。

对志愿者捐精次数的要求，是从用精的角度来考量。

精液将用于人工辅助生殖，有两种手段：人工授精和试管婴儿。

两种手段的区别在于，人工授精所需的精液用量比试管婴儿的多，志愿者捐赠的精液数量、取精次数就因人而异，捐精量多的，多用于人工授精，捐精量少的，多用于试管婴儿。

归根结底，精子库之所以必须坚持高标准，既有现实的技术需要，也有患者提出来的需求，更长远来讲，严格筛选、保留高质量的精子，也是为生命传承保驾护航。

伦理把关：谁能用？会近亲结婚吗？

捐的精子谁可以用，又怎么用？这个问题很重要。

张欣宗告诉南风窗，除科研外，精子库的精液用于两类人群，一类是不孕不育的家庭，夫妻中，经过其他治疗后，丈夫仍无法产生足够精子受孕的；另一类是丈夫有严重遗传疾病，医学上不宜生育的群体。

结婚是先决条件。

“我们精子库经常接到一类电话，有女性不愿意结婚，但又很想拥有自己的小孩，问能不能用我们精子库的精子生一个自己的小孩，目前为止，我们国家的法律法规肯定是不允许的。”张欣宗说。

用精上，精液不直接提供给不育家庭，只提供给医院有资质的生殖中心，为婚内不育夫妇人工辅助生殖，也排除了假结婚来获取精子的可能性。

辅助生殖技术普及，，但与之勾连的观念、技术、伦理，又构成多重现实 /《奇妙的蛋生》

用于人工辅助生殖时，还要遵循“捐精者-用精者双盲”的使用规范，捐精志愿者、精子库的工作人员不会知道捐赠精子具体用给了谁，用精者也不会了解到捐精者个人身份信息。“库里的精子是一批批给到生殖中心，用编号代替姓名。”张欣宗说。

捐精引发的另一大顾虑是，子代是否会引发近亲结婚的伦理问题。社交媒体上，也有人疑问：以后结婚的人是不是要做亲兄妹鉴定？

其实从设立之初，精子库就注重伦理把关。

“在我们国家，1名志愿者只能让5名妇女怀孕。”张欣宗说，这是一个很低的捐受配比。捐精志愿者还要在全国联网的精子库管理系统查重，杜绝重复捐精、突破限度和伦理的情况。

张欣宗对比了欧美国家的比例：1名志愿者的精液，在美国，可以让25名妇女怀孕，英法是10名，中国只有5名。再考虑中国的人口基数庞大，近亲结婚的概率更低。

有多低呢？

早在2005年，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计划生育研究所的黄东晖就做了研究。

如果同一个供精者精子让5名妇女受孕，而这5名女性又都住在武汉，计算他们三代血缘近亲结婚的最大概率，综合考虑武汉当时的人口数和未婚男女比例，得出的结果是：

三代血缘中，近亲结婚最大可能性约为131/1600000（约为0.008%）。

如果这一名供精者的精液供应到了湖北省不同的县或市，三代近亲结婚的机率就更低，而三代之后，不在近亲范围。

供精在观念和伦理上，并不是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奇妙的蛋生》

以防万一，精子库还有一个兜底。

“捐精志愿者、受精者如果担心小孩近亲结婚，可以到精子库做一个排查，精子库有义务为他们做婚姻咨询进行兜底，排除近亲结婚的可能性，我们所有的捐精档案、受精信息是永久保存的。”张欣宗说。

为了更好地从心理上接受精子和人工孕育的后代，不孕不育夫妇也提出了更多伦理需求。

不少不孕夫妇担心人工孕育的后代和自己长得不像，为此，个性化匹配就派上了用场。2021年，最早在广东省生殖医院，用精家庭就可以选择相应的血型、体型、单双眼皮、虹膜颜色，匹配到和自己长相更接近的志愿者精子。

也有早期用精的家庭，在二胎、三胎政策放开后，也用上同一志愿者的余量精子，减少基因混乱。为满足优生优育的需要，精子库也在对女方和捐精志愿者做基因匹配，降低子代的出生缺陷，保护后代。

精子库和生殖中心的服务在提升，但张欣宗坦言，从大环境来说，精子的需求量却在下降。

2011-2021年全国人口数及自然增长率 / 国家统计局

年轻人的生育意愿降低了，也有一些人“没有精子他就不生了”；另一边，原先很多无精子症没有办法治疗，但技术在发展，很多人可以通过其他治疗自然生育，不需要走到使用供精这最后一步。

除了供精用于不孕不育诊疗，精子库还具备“保存男性生育力”的能力，这一功能，很多人还很陌生，却有必要了解。

“化疗对肿瘤患者的生育力有很大的伤害，化疗以后，很多男性是没有精子的，基本上就没有生育的希望了，但目前很多肿瘤科医生或者患者本人还都不知道，就错过了保存精子的时机。”张欣宗说。

报告显示，无法生育的夫妇里有一半是因为男方 /《乔家的儿女》剧照

不只是肿瘤患者，诸如放射科医生、雷达作业群体等高危职业从业者，也有必要保存精子；对暂时没有生育意愿的年轻男性，保存生育力也有意义。

归根结底，人类精子库不只为不孕不育家庭服务，它是为所有家庭的生育服务。

（王岱葆、元康为化名）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

作者 | 南风窗高级记者 施晶晶

编辑 | 江江

排版 | 八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