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献:父亲的财富

在我书柜的显眼位置,摆放着一批特殊的书,主要的有《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山乡巨变》《林海雪原》《新儿女英雄传》等。每本书都包着皮,上面有父亲的小楷署名、购买时间等。

这些书,出版年代久远,开本大小不等,厚薄款式各异,大多是深褐色的纸张,有些还是繁体字。尽管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书的边角内页都很平顺、完整。

这些书,是十几年前父亲亲手交给我的,曾陪伴我们兄弟姊妹度过学生时代,承载着我几十年的记忆。

大约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天,父亲突然拉起我的手,郑重其事地把我领到空窑里的一个黑色大木箱前,打开锁,从里面左翻右找,取出一本厚厚的书递给我。

封面上,铁桥飞架,一列载着坦克的火车飞驶而来,空中有一架飞机冒着黑烟,向地面坠落。我轻轻地读出了书名——《激战无名川》。

我如饥似渴地把这本书看完后,父亲问我:“里面的字能认识吗?看懂了没有?”我说:“大多能认识,不认识的查了字典。”父亲又问:“看到些甚?”我回答说:“志愿军很勇敢,无名川大桥很重要,打不跑美国佬,咱们就没有好日子。”一贯严肃的他露出了笑脸:“很不错!不懂的还可以问我和你哥、你姐,别不懂装懂。”

以后,父亲一次次开锁,一次次给我换没读过的书。那个黑色的木头箱子,成了我学生时期的“图书馆”。

父亲还教了我不少读书的方法,诸如“不动笔墨不读书”“把一些好的字词句抄在笔记本上,尽可能记在脑子里”“读书不能只图快,要过一下脑子”等。

即使是再贫瘠的地方,有了书,文化就能扎下根。

父亲曾给我讲他学文化的事。1934年出生的他,16岁时才读初小一年级,为了赶时间,他要在学好本年级课程的同时再自学高年级的,几乎连年跳级,只用了三年就学完了小学课程。

初中毕业后,父亲考入太原师范,毕业后回家乡当了一名老师。

从我记事起,父亲的生活中就没离过书。白天再忙再累,晚上睡觉前一定要在煤油灯下读上一会儿书。凡他读过的书,上面密密麻麻地留着各种印记,有圆圈、有横线、有批注……

长我11岁的哥哥记得,父亲早年每月工资是三十多元,除了必要的开支,几乎都买了书。1964年父亲退职回家时,主要行李就是书:一头毛驴驮着两个用“目”字形大木架夹着的两摞书,绑得结结实实。

多年后我弄清楚了,父亲的藏书中,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名贤集》及一些“五言杂字”“七言杂字”等蒙学读物,有民国时期祖父读私塾的课本,有父亲上学期间的所有课本,有书法碑帖,有早期的连环画等。其中最有价值的,是一套石印线装的《康熙字典》。

父亲曾说,他工作期间调换过八九个地方,一本书也没丢过。

我上学后,父亲发现我用过的课本卷角了,马上拿过去,先用右手食指指甲把卷着的书角一个个抠起来捋平,再用拇指指甲从背面划出一条垂直的折痕,最后是把一沓捋平的书角用夹子夹起来,免得短时间再卷回去。那以后,我的书角只要卷了,就自己弄平展。

等我再大一点,父亲就教我包书了。新课本一发下来,他就找张牛皮纸,裁成比书大一点的长方形,比照书的各边捋出折痕,用剪刀剪四下,几番折叠,就能给书包上一个结实的皮。上初中后,我都在第一时间给新课本包上皮,什么时候翻开,书都像新的一样。

那个年代,我们在读书的同时,还要经常劳动。每年春季,父亲都要早早地带着全家人往庄稼地里送一趟农家肥,然后再赶到8里外的学校去教书,我们则到各自的学校去上课。

陡峭的山坡上,父亲和哥哥各挑着满满两箩筐肥料走在前面,母亲、姐姐和我背着大小不等的布袋跟在后面,蜿蜒的小路上,一家人排成一列队伍,早晨的太阳照过来,也不失为一道风景。

父亲做农活有很多小窍门。夏天锄地时,他手把手教我怎样提高效率,在锄头一伸、一拉之间,既把草锄死,又把松土培到庄稼苗的两边;秋天收割糜、谷时,他教我怎样握镰刀既省劲,又避免割伤自己……

做一个好庄户人,需要很多本事。父亲会扎扫帚、编箩筐,会垒墙起圈、打水泥地,甚至还会捻毛线、织手套和袜子等。我们姊妹几个,多少也学了一些。

在艰苦的年月,我家念书的多,劳力少,日子很不宽裕。父亲先是在村里劳动挣工分,后来当民办教师挣工资,但钱始终不够用,不过他培养子女的决心没有变:“只要你们能读下去,砸锅卖铁也供。”

差不多每年夏天,父亲都要把家里的糜米、小米拉到附近的粮站卖掉,再用低价购回玉米补缺,为的是赚出我们念书的钱。

在老家,多数父母希望孩子能留在身边,老年有个照顾,但父亲一直鼓励我们走出去,甚至开玩笑说:“只要你们有本事,想到哪就到哪,就是去月球上,我也不干涉。但有一条,不能违法乱纪,不能干昧良心的事。”

父亲的五个子女,没有让他失望。父亲留下的好传统,也延续到了十个孙辈身上:清一色都是大学生,其中四个还读到硕士研究生。

父亲在两年多前走了。他曾说:“我这辈子没甚本事,除过三眼石窑,也没给你们攒下些甚。”

我们心里清楚,父亲留给我们的,是如此的厚重——他视若珍宝的那些书、他耕读传家的人生实践……

这财富,我们一生也享用不尽。

来源:新华社《半月谈》子刊《品读》

(责任编辑: 窦占伟)

来源:新华社《半月谈》子刊《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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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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