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微旅游:寻找岳飞

作为医药重镇的长三角是常常出差来往之地,但一直避免在这个地区进行考古活动。因为自唐宋以来千余年间,江南一带实在人文荟萃,真要探考究起来的话,信息极易过载,一个地点恨不得能考出十个典故来,这实在太累心了。但近日出差路过杭州时,却有了点儿小小的想法。

春节期间,电影《满江红》颇有热度,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我肯定是不打算花钱去买一肚子气的,所以迄今也并没有看过,不过这部电影却成功地再次唤起了我对岳飞的兴趣。一直以来,两宋之交的宋金和战也算是我的一个重要兴趣点,很是啃过几本相关书籍,对岳飞的事迹自然绝不陌生,之前也曾拜谒过朱仙镇的岳庙、考察过南京牛首山上的宋军壁垒,但却没有涉足过岳飞最终的悲剧结局。那么,此次既然路过杭州,何不顺便看一看呢?

计划本来非常简单,找到岳飞遇害的地方,然后再去西湖边的岳飞墓前鞠个躬。整个过程排除一切多余的探索,直奔主题以避免过载,绝不多费脑子。

众所周知,岳飞遇害于风波亭中。这其实只是个传说而已,因为风波亭这三个字在宋人的资料里压根没有出现过,大概是后代文人的附会。而传说中的风波亭位于大理寺监狱之内,这倒是个包含了一些真相的谣传,因为岳飞确实被害于大理寺狱。那么,后世附会而建的风波亭,想必是位于南宋大理寺监狱旧址之上的。所以,虽然风波亭只是个传说,但风波亭的所在之处却可能真是岳飞遇难之地。这个逻辑没毛病,而且风波亭八成还是个名胜之处,地图上肯定有,一搜就好,不费脑子。

风波亭地图

果然,如今的杭州地图上确实有风波亭这个地方,就在西湖东岸,算是西湖景区的一部分。正自得意中,却看到风波亭不远处还有“钱塘门遗址”五个字,于是一阵头疼,而且马上意识到,本次无脑考古计划恐怕要就此夭折,要进入烧脑模式了。

从地图上看,风波亭位于钱塘门遗址的正北偏东,这似乎大有问题。因为钱塘门是临安城的西门,钱塘门附近的城墙也就必然是南北走向为主,所以现在这个风波亭的位置,要么正好位于当年的城墙之上,要么就刚好是在城墙外侧。但大理寺作为国家最高司法机构,是绝不可能偏处城外的。所以,风波亭的位置一定是错的。百度结果也显示,这处风波亭确实是2003年湖滨建设工程中新建的,但原址在哪里则没有任何提示。

只好开动脑子查文献了。

最简单的方法自然是找到一张南宋临安地图,那就可以继续无脑考古了。别说,还真有这么一张地图。成书南宋咸淳四年(1268)的《咸淳临安志》中有一幅《京城图》,现存版本是清同治年代的刻本。有了书名就好办了,国家数字图书馆走起。

《咸淳临安志》书影

《咸淳临安志》中的《京城图》

但在地图上的钱塘门附近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大理寺所在。耐着性子四处看去,才发现大理寺居然在地图最右侧的仁和县隔壁,那个位置似乎离余杭门更近些。

《京城图》中的大理寺,位于北城墙附近

这下有点儿麻烦,因为现在的风波亭虽然是个假古董,但也不是随便乱来的,而是明清时期在那附近确实有个风波亭。难道历代传说有误,大理寺并不在钱塘门内,而是在余杭门内?

好吧,继续查文献,这回检索条件有点儿宽泛,得上CNKI了。

庆幸的是,看了六七篇文献后,就找到了一篇能彻底解决问题的文献。


这篇文献里概述了南宋临安城内各寺监的沿革情况,其中提到“大理寺也有迁址经历。大理寺最初位于钱塘门内,绍定二年(1229)重修大理寺后,大理丞游似在记文中更是明确记载:“六飞初驻跸,寺以钱塘县治为之。”绍兴二十年八月,大理寺迁至仁和县治以西。

此外,该文中还引用了嘉定二年(1209年)大理寺一名官员陈壁所作《新渠记》的文字,其中提到:“南渡初,大理寺在今钱塘门内,枕城一偶,偏陿殊甚......”

这么看起来,南宋早期的大理寺借用了位于钱塘门内钱塘县的地方办公,而且这个地方还紧挨着城墙。多说一句,这个情况相当于最高人民法院和西城区政府合用了一栋办公楼,南渡之处宋廷的窘迫也可见一斑。钱塘门内的大理寺直到绍兴二十年(1150)才搬到《京城图》中的仁和县附近。我们知道,岳飞是绍兴十一年十二月死于大理寺狱中,那么他的受难处自然还是在钱塘门内的老大理寺了。

这下就好办了,大理寺搬家了,不过钱塘县应该还在原地。那么继续回到钱塘门附近,先找到钱塘县。

钱塘县很好找,就在钱塘门内,那么曾经占用了钱塘县的大理寺,自然也就在这附近某处挨着城墙的地方了,离最终的破案只差一步。大理寺的确切位置在哪里呢?

绍兴二十年,宋高宗下诏:“大理寺刑狱所在,与景灵宫、太一宫相近,令临安府择空地移置,如法修盖。旧基拨入景灵宫。”

景灵宫是有宋一代的重要宫观。北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公元1012年)在山东曲阜修造景灵宫,祭祀被认为是赵姓始祖的轩辕皇帝,而历代帝后的灵位也陪祀其中,以太庙之礼连年祭祀不绝,其地位相当于宋代的第二太庙。靖康之后,山东沦入敌手,但祭祀不能断,所以在南宋定都临安后,很快就在城里修建了新的景灵宫。而临安城内著名的御街,就是为了皇帝从宫城去往景灵宫祭祀而修筑的。

地图中的景灵宫已用绿色圈出,既然大理寺迁址后,其旧基拨入了景灵宫,那么大理寺的旧址自然是在钱塘县的西侧和北侧了(该地图以西为上),也就是地图中的金祝庙——车桥一带。

此时看到地图上“车桥”二字,忽觉得有点儿眼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这个地名。一番百度之后方恍然大悟,那不就是民国时期那个令革命者们痛心疾首的,与上海提篮桥齐名的车桥监狱(浙江第一监狱)吗?

这一下豁然开朗,岳飞遇难处已是呼之欲出。

监牢这个东西,由于需要高墙深狱,建筑起来比较费劲,而且其中怨气四溢、阴气深重,从风水上讲也不太吉利,因此历代的监狱往往会一直沿用下来,鲜有改作它用的。例如元大都中曾经关押过文天祥的监狱,在明代也还作为北兵马司的牢房。而在之前写过的一篇游记中北京胡同游:从法源寺到北大红楼(上)也提到过,明代的东厂监狱甚至一直沿用到了日据时期。民国时期的浙江第一监狱正好位于车桥,这恐怕并非巧合,而正是沿用了宋代的钱塘县监狱和大理寺狱的结果。

1918年的浙江第一监狱

这所监狱一直到1993年才被拆除,因此旧址并不难找。这一番文献工作还算顺利,而且既然已经进入了烧脑模式,则不妨多烧一些,又顺便查了另外几处地方。碰巧的是,这几处地方竟然就在同一条街上,那么考察路线也就很简单了。

中午时分,从邵逸夫医院中办完事出来,便沿着门口的庆春路一直向西而行。今天要考察的的几个地点都在这条路上,算是有史以来最为顺路的一次考察活动了。

吃完午饭后,刷了一辆自行车沿庆春路西行,3公里后到达中山中路-庆春路路口。

庆春路-中山中路路口

这是城市中一处司空见惯的路口,并无特别之处。不过却是此行的第一处考察地点:众安桥旧址。

众安桥位置

由上图可见,众安桥位于御街之上,御街通过众安桥、贯桥后,在万岁桥处拐了个弯,通向地图顶部的景宁宫。众安桥是当年临安城内最繁华的地方,周围勾栏瓦舍鳞次栉比,连《射雕英雄传》里都要安排郭啸天来众安桥喝茶听讲。此外,此地离钱塘门内的原大理寺不远,离搬迁以后的大理寺更是咫尺之遥,正是公开处决人犯的绝佳场所。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1142年1月27日),岳飞冤案的另外两位主角,张宪和岳云,弃市于此。

众安桥的位置并不难确定,上图中那条从钱塘门内的车桥发起,一路向东途经国子监、武学、韩蕲王府的绿色道路,正是如今庆春路的前身,而这条绿色道路的延长线与御街的交叉处,自然就是众安桥了。

过路口左转后有一条小街“岳王路”,这条路现下以浙大妇产医院的所在地而著称。话说岳飞遇害后,尸骨被狱卒隗顺盗出,偷偷埋到了一个隐秘之处,岳飞平反后才迁葬到了西湖边现在的那处岳飞墓中。而在清代曾有人认为这里是岳飞的初葬之处,因此还修建了岳王庙,即老岳王庙。岳王路由此得名。

岳王路

岳飞的初瘗之处自然不是这里,背着一具尸体到繁华的众安桥秘密掩埋,这谈何容易?不过这里确是张宪岳云殒命之地,很有纪念价值。

岳王路靠近庆春路的路口,有一处街边公园,名曰岳王公园,算是老岳王庙的孑遗了。

岳王公园

公园中的一处塑像上,“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八个大字赫然入目,旁边还有一座纪念碑。

众安桥南宋三英烈碑

所谓众安桥三英烈,除了被杀于桥边的岳云、张宪之外,还有一位是岳飞遇难九年后,在闹市中刺杀秦桧的殿前司小校施全,据说施全的刺杀也发生在众安桥附近。

宋史.秦桧传(明成化刻本)

从史料来来看,施全是在秦桧上朝的途中行刺的,《宋史.秦桧传》:“(绍兴)二十年正月,桧趋朝,殿前司小校施全刺桧不中,磔于市”。但秦桧的府邸在众安桥以南,上朝并不会途经众安桥,所以施全不太可能在此处行刺。不过,施全最终被“磔于市”,参考岳云、张宪的刑场,则施全的受刑之处极可能也在众安桥,因此这处纪念碑的说法并不算错。

离开岳王公园,再走数百米便经过一条小路,这路名一看就是有故事的:孝女路。

传说中,岳飞有一个女儿,名叫孝娥。岳飞被害后,孝娥到皇宫门口喊冤未果,于是抱着高宗所赐的银瓶,在自家门口不远处投井自杀。这口井从此被称为孝娥井,而岳飞家门口这条路也从此被叫做孝女路了。

跟风波亭一样,孝娥井也是个传说而已,但其中也有真实的成分,那就是岳飞的府邸确实就在附近。继续寻找吧。

从孝女路口沿庆春路继续前行,从《京城图》看,此时路对面的浙江省卫计委大楼一带,便该是图中的“韩蕲王府”,那就是韩世忠的府邸了。再向前走数百米,到庆春路和延安路路口的人行天桥上登高远望。

天桥西北侧的这栋红色砖楼,目前为杭州城市建设陈列馆。这是一座建于清末宣统年间的老房子,而这栋楼所在的位置,正是岳飞府邸的一角。在陈列馆的介绍中可以看到沿革的过程,我就不多说了。

站在天桥之上,向正西看去。庆春路的西端一览无余,这段路也就是前面考察众安桥位置时用绿色标注的那段道路。而道路尽头那片绿树葱茏之处便是西湖了。

如果八百多年前有机会站在这个位置,可以看到这条大街右侧只有两户人家,近处是韩世忠的府邸,韩府的隔壁则是岳飞的府邸,而在岳飞府邸北墙之外,如今的嘉里中心北区,则是另一名南宋重将刘光世的府邸。南宋所谓“中兴四将”,其中三位竟都是邻居。

南宋.中兴四将图,左起:岳飞,张俊、韩世忠、刘光世

中兴四将中,刘光世、张俊都是滥竽充数之辈,不值一提。而张俊的马屁拍得比较好,跟皇帝的关系也要好得多,因此他的赐第不在此处,而在离皇城更近的南边。但没关系,一会儿还能看见他。令人唏嘘的是,从岳飞府再往前走,西侧一墙之隔处,便是大理寺狱了。

《京城图》中的钱塘门内岳府、大理寺一带

摇头叹息着从天桥走下来,很快就来到一处花树缤纷的建筑物前。这里是杭州老牌的豪华酒店——望湖宾馆。

这就是前一天晚上文献调研得到的结论:民国时期的浙江第一监狱建在南宋大理寺狱旧址之上,而望湖宾馆又建于浙江第一监狱的旧址之上。因此,望湖宾馆极可能就是岳飞死难之处。这个结论非常可靠,而且得到了宾馆内一块“浙江陆军监狱旧址”纪念碑的支持。

浙江陆军监狱旧址碑

在望湖宾馆前默哀片刻,夺路奔向马路对面的西湖边,那里是本次考察中唯一一处真正的古迹:钱塘门遗址。

钱塘门遗址

这是西湖边一处毫不起眼的景点,所揭露的正是南宋钱塘门的门道,也就是城门洞里的道路。对于本次考察而言,钱塘门遗址是最重要的锚定点,正是依靠这个地点的确切位置,其它所有地方才能够得到相对精确的定位。

钱塘门旁边,就是那处令人挠头的风波亭了。虽然是个假古董,却也是后人一片心意,并不容轻忽。

风波亭

传说中岳孝娥所投的井,井栏和同治年间的孝娥碑记也一并被搬迁至风波亭边。

孝女井井栏

站在风波亭前,很是踌躇了一下。百米之外就是西湖,对一个多次来往杭州却从没见过西湖的人多少有些吸引力,另一处考察地点则距此3公里之遥,而距离高铁发车的时间只有不到两个小时了,两者不可得兼。

稍加犹豫,还是果断地刷了一辆自行车,沿着西湖北岸的北山街向西狂奔而去。

在北山街的东口处略微停驻。南宋时,钱塘门北侧的城墙受到城外桃花河的限制,修成了弯弯曲曲的形状,称为九曲城。九曲城外有不少历代修建的寺庙,统称为九曲丛祠。岳飞遇害后,其尸身正是被狱卒隗顺偷偷埋葬在这片荒凉的丛祠之间,也就是现在的杭州市少年宫一带。

少年宫广场

经过少年宫广场后,正式开启北山街飙车模式,路左侧便是西湖北岸,苏堤、白堤、平湖秋月等如雷贯耳的名字一一闪过,但也无暇细观,毕竟在这条人流汹涌车水马龙的路上高速飙车还是很需要集中精力,而且很耗费体力的。偶尔歪头看一眼左边那些烟柳画桥,云树堤沙,也就算是来过了西湖。

跟几辆公路车手一番拉扯之后,总算来到了本次考察的终点,岳王庙。

时间紧迫,匆匆看过岳王庙,直奔岳飞墓。

岳飞墓前,那位没让我看到他府邸位置的张俊,由于深度参与了对岳飞的构陷,因此也被铸像长跪,这下集齐了中兴四将,也算是个圆满。至于秦桧夫妇,那就不用多说了。

万俟卨、张俊跪像

考察已毕,打车冲向杭州东站,有惊无险地提前十分钟赶到检票口。

最后简单议论几句。岳飞的死虽然令人扼腕,但在中国古代的政治环境之下,却是个理所当然的结局。当年郾城之战后,完颜宗弼(金兀术)眼看不敌,已决心放弃汴梁退守河北。而一名太学生出来劝阻了他,并说了一句大实话“自古未有权臣在内而大将能立功于外者。以愚观之,岳少保且不能免,况成功乎。”

宋.岳珂 金佗萃编.明嘉靖刻本

这就是岳飞的悲剧所在,他想要直捣黄龙,报仇雪耻,基本上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先把自己变成一个权臣,再提兵北伐;要么不顾一切拿下汴梁,孤军北伐,再携战胜之功回朝篡位。除此之外,再无两全之策。可惜,岳飞并没有那么大的政治野心,他只想当个中流击水的祖逖,但朝廷却怕他成为桓温、刘裕。平心而论,岳飞一心北伐固然没有错,但在古代政治伦理的框架下,赵构的猜疑也实在非常合理,这种政治死结,与人品道德无关,而是政治制度的问题,通常只能随着一方的死亡才能解开。

最后列出此行中除岳王庙之外的所有考察地点,从众安桥到风波亭,一共不过1.3公里,但仅南宋初年的信息就已经如此密集。可见这苏杭之地,还是少来为妙,实在太费脑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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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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