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的风景

于我而言，公交车是最好的代步工具，是外出办事、购物、每日上下班不可缺少的忠实伴侣。原因无他，因为我不会开车，所以也没有购车，省去了加油、保养的泼烦，也减少了路上害怕蹭刮到车碰撞到人的忧虑。其实，再往下深究，终究是囊中羞涩罢了。

其实这样也好。因为所有的城市，再大再繁华，终究被一条条或直或弯曲的道路所分割，成为一个个独立的小块，每一栋建筑、每一座公园、每一个社区，不过是这被这写路所分割包围的据点而已，只有四通八达的道路将它们联系起来。这些或宽或窄或拥挤或稀少的路上流动的各色车辆，最醒目最艳丽最趾高气昂的或许就是公交车了，这些涂抹着各色广告的公交车，也是每座城市一道亮丽的风景。花点小钱，坐在车上，不仅免费看这些美景，而且省去了开车的劳顿，不失为一件美事。

坐着公交车上看城市，就好像徐徐展开的一幅画，再没有哪种方式更能让人真切的了解一座城市，也更有仪式感：车缓缓而行，玻璃窗外，是呼啸而过的小汽车工程车救护车，是轻轻翻过的一栋栋建筑，一个个临街商铺，一颗颗挂着广告牌的路灯和顶着绿色盖头的树木，以及路边夹着公文包行色匆匆的行人，背着书包打着哈气的小学生，这是最鲜活的人间烟火，也是最美的城市风景，它们在人的眸子里流动，彷佛清泉石上流。

坐在车里透过车窗观察这座城市，眼睛是摄像机，耳朵是收录机，所有裸露外的皮肤是温度传感器，鼻子是味觉传感器，而大脑是汇总处理这些信息的中枢，这座城市所有的细微变化，随着每日上下班所乘坐的公交车，被储存在大脑中，也定格在记忆里。

乘坐公交车与一座城市相遇，要比其它的交通工具更具有抒情的意味。就像每日缓缓流淌的渭河，春夏秋冬各具风韵。春天河水解冻百花争艳，草色青青；夏日河水清凉优雅爽快，两岸树木成荫；秋天芦苇苍绿水波荡漾，诗傲白霜，菊篱陶醉；而冬天霜被旧踪，溪瘦林清，四野雪梅竞美。就连一千多年前的诗仙李白，也忍不住赞叹：“渭水银河清，横天流不息。”河两岸的小草，青了又黄，黄了再枯，像极了我们跌宕起伏的轮回人生。

每一条公交线路，它所到达的地方必定是不同的，每辆车就像一个志趣相异的人，每条线路就是一个味道有别的人生，每辆车就像一个巨大的吞兽，把站台上的人吞进又吐出。在车上，你能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尽管大家都在相同的时间相遇在同一个空间，然而，却都是萍水相逢，每个人心中或许都藏着不同的故事，或喜悦或悲伤，脸上却是一律地平静，到站下车，这些曾经相逢过的人后续有以后还会遇到，或许，再也不见了。

最喜欢在周末的下午，惬意地乘上一辆公交车，在这个城市闲逛，如此毫无目的的乱窜，用一场“虚拟”的远行来满足心中“穷游”的梦想，尽管已到知天命之年，光阴短促，不能虚度，然而在每个暖意浓浓的下午，却很享受这样被浪费的滋味，生命中哪有那么多的正经事要做，所有当下看起来很要紧很正当的事，或许过几年回头再看，也不过如此，没什么大不了的，更没什么要紧的。人这一生，赤手空拳而来，两手空空而去，唯一拥有的只有几十年的光阴，拿一点短暂的时光，去看看这座城市里的的风景，看看这座城市里的人，看看在滚滚红尘里的众生的人生百态，享受下光阴被浪费的滋味，也不失为一种享受。

其实，这种漫游，也不是毫无目的的，因为，所有的公交车都有固定的线路，这些认为被规划的线路，就如同一只只风筝，它既可以把你带出去，也可以把你带回来。

公交车向东，能看见肥沃的关中平原上的日出日落，能看见返春的麦苗在勃勃生长，能看见一座座漂亮的厂房拔地而起，能看见这座城市靓丽的一面；公交车向西，能看见一个个外墙画着各色图画的漂亮的幼儿园，看见那些脸上洋溢着欢乐的孩子，能看见体量巨大的医院，看见比商场还要热闹拥挤的出出进进的人们，看见真实的人间悲喜，能看见不停冒着黑烟的焚化炉，所有的人啊，无论是一贫如洗腰缠万贯，终究都会化作一缕黑烟，烟消云散；公交车向南，能看见巍峨的秦岭，看见连绵不绝的山岭苍翠如盖，看见绿树成荫鲜花满地，看见沿着山谷蜿蜒而下的小溪，看见路边眯着眼睛晒太阳的老婆婆跳花绳的小孩子；公交车向北，能看见逐渐变绿的黄土台塬，看见塬上层层叠叠的梯田，看见天高云淡，看见瓜果成行。

坐在车里，学会了观察，其实无论是高深的学问还是长情的生活，最初都是从观察开始的，在公交车里观察这座城市以及城市里的人，就如同看见衣幅流动的美丽画卷，你在画外，也在画中，图像稍纵即逝，也在下一个路口又是一幅新画，一幅流动不息时时更新的画。

城市日新月异，每天都是新的，尽管厚重的历史如同厚厚的包浆，将古老的建筑、日夜不息流淌的河水层层包裹起来，然而，经过一代又一代的改造，低矮的茅草屋平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高耸洋气的楼房，古老的马车牛车人力车也轨道历史的故纸堆中了，可那些地名路名，如同我们呼吸的空气沐浴的阳光，和前辈是一样的，它门是真正的隐者，大隐隐于市，尽管被返修，底蕴却从未改变。

一辆辆流动的公交车驶来，停在了某一个路边，女声缓缓的报出了站名，乘客上车下车，没有人注意到，或许几百年之前，这儿曾是一片荒地，一片战场，曾栽种过麦子秧苗树木，也长过野草，先人们用脚步丈量过，也打马飞驰过，在这里撕杀过，有人倒下有人又站起，所有这一切，在听着站名上车下车的人群里不会留下任何涟漪，公交车也不会记下任何一张面孔，甚至也不知道这下上车的人去往何地，下车的人去往何处，就如同散落在地下的树叶，如同曾经生活过征战过生活的先人，它默默的向前走，到一个站台停下来然后又驶去，如同四季更迭，花开花落，如同天上的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再聚。

在深夜里乘坐公交车，或许又是另一种体验，黑夜里的公交车是饥饿的，如同无精打采饥肠辘辘的旅人。车灯混暗，巨大而深沉的困意将人拉进深邃的海底，车上的每个人，就像海底的一条鱼，凤箫声动，玉屏光转，路边的路灯高楼，就像一个个发光的珊瑚，鱼在海底的珊瑚丛里游走，看似漫无目的其实目标明确，而家的方向，就是目标所在，车门打开，鱼儿贯流而下，迅速的被家所吞没，被温馨所吞没。从此处到彼处，温暖而有序的人生，被一辆辆公交车串起。

在城市居住了几十年，公交车也乘坐了几十年，这座城市的所有变化被装进了眼里，自己的青年中年也在这座城市里留下了印迹。其实，每一辆公交车，都是一个超级存储器，记住了阴晴圆缺，记住了风雨雷电，记住了春和景明，记住了惊心动魄，记住了每一个乘坐公交车的人，记住了这座城市的点滴变化，记住了长天一色渡中流，如雪芦花载满舟；也记住了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公交车是逼仄的，是拥挤的，人们坐在车里去往彼岸，所到之处，也是旅人所到之处，看似车在行驶，其实是人在行驶，车里人挨人人挤人，抬头是人低头是人，人来人往，人上人下，不停的变换，每到一处，一些人看见另一些人，浮生若梦，彼此之间是陌生的，人们生活在巨大的陌生之中，公交车，就是让陌生人相遇，让陌生人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方，找到另一个陌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