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后期到万历中期,川西北地缘战略格局是如何重塑的?

如果说正德至嘉靖前期的军事改革主要针对边区防御体系的“硬件”问题的话,那么从嘉 靖后期开始,川西北的军防体制则主要在“软件”层面发生更新,尤其着重提升军队战力。在此 基础上,川西北明军针对本地“番众”发起了数轮大规模征伐,重塑了地方社会的族群关系和军 防态势,并刷新了地区之于明朝军防的地缘意义。 十六世纪中期川西北军事力量的重振,主要在于班军系统的调整和“赏番”政策的釐正。 先看前者。上文已述,从十五世纪后半期开始,川西北的班军政策呈现畸形发展的形态,更成 为影响前线兵士生计的重担。弘治末年即已有官员就此建言,提出改革设想,所谓“外卫轮戍 南路官军不习地势,请令于松茂操备,而于松茂等卫所官军内选取,如数戍守,以近相就,俾宫 室、田宅若常居,然庶几气息相近而赴敌不畏”,但其时班军制度仍占主导。

十六世纪以后,调整和改革班军制度的运行方式在全国范围内成为普遍共识,川西北的有识之士亦就边区 的班军轮戍方式纷纷建言,多有取消此一政策的呼吁。但在如何处理取消班军可能造成的兵 员短缺问题上,边地文士、将领则各执一词。如叠溪所监生刘价认为,叠溪所处于松潘、茂州二 卫之间,性质模糊,地位尴尬,因此应该在罢革班军以后,抽调兵员加强叠溪军防:“乞将叠溪或 再添一所,或攒成一卫,比照茂州卫,长宁等堡,只用本卫官军备守,革去班军,另于多余卫所抽 取补足四千员名。”

而副总兵何卿则认为,应该以勾补军余的方式向川西北输送兵员,并强制 性地齐家起送,独身士兵则由边卫负责为其妻娶: 请罢外戍,益以主兵防守,倘不足,惟有余丁可以勾补,责令亲管官旗与在伍军人将各户余丁一一供报在 官,又要先尽随伍,次及屯营,照名造册,分委指挥千户,会同该州县掌印清军官沿屯清选,每一军户丁 多 者 或 三五名,丁少者或一二名,拣其少壮,拘 连 妻 小,差 人 押 送 赴 边,即与收粮类分部伍配发守备,如 又 不 足,宜 为 召募情愿效力之人充补,中有无妻室者,官为娶配,厚加存恤。必使庶卒忘归,贫人乐从,方为长策。

事实证明,刘价和何卿的设想皆因过于理想化,并未获准施行。而其时在地方真正得到 贯彻者,为本地募兵,即“由户籍密切相联系的旗军和边地民壮乡勇来承担”边区防务。时人 对本地壮丁的战斗力多有认可。一方面,川西北物产欠丰,从军立功是很多家庭维持基本生计 的重要方式,曹学佺即言:“召募土著,乃为常胜之兵焉,何也?茂叠不产五谷,不养蚕桑,人所 为命者,惟恃军饷耳,且如五口之家,须应军二名,方得温饱,不然,而应军一名,且见菜色,如无 军可应,则无生可度。

另一方面,土兵熟稔地方风土,且世代守边者,亲人兄弟皆为战友,能 够相互帮扶,“彼中官军长年备守,父子弟兄世业于边,有警则人自顾重家业,效力忘死,以尽所 事”。此类乡勇也的确在军事行动中颇为得力,如嘉靖时四川巡抚张时彻便评论道:“兵贵乡 导……故 前 此 官 军 一 千,不 能 敌 百 余 之 番,而坝底五十乡勇,乃 能 冲 锋 破 敌 …… 其 强 弱 可 知也!”

万历年间,本地募兵逐渐成为地方兵员最重要的来源之一,极大充实了地方军防。当然, 轮戍客军亦并未被完全取缔,一则本地兵员数量有限,二则军防系统内部的阻力尤大:“盖不便 于将领之唆削及主军之陵虐耳。”因此,川西北军防体制中尚保留了部分戍军,只是比例大为 降低,班军制度表现为彭勇所论“垂而不死”的情状。先是,“各堡之军有主有戍,戍军之数, 常数倍主军”,而至于万历年间,情况则有所变化,如茂州北路松溪四关堡即在“茂军一百八 名”以外,另有“成都戍 军 四 十 八 名”,其余多处堡寨的正军与戍军比例,也 多 在2∶1以 下。

除却卫所正军、招募军余、轮戍班军以外,万历时期川西北军防系统的兵员来源,亦有包括善后 兵、“番”兵、民兵、土兵、义兵等其余数端。而即使是同一兵种,内部亦存在阶序差异,并表现为 所支月粮多寡有别。其中原因,一来与士兵的军事技能、资历等条件有关,二来则出于因地制 宜的考虑,所谓“盖因地缓急,为之等差”。

除却裁减班军以提高兵员质量外,嘉万时期军事改革的另一重要面向,在于改善军士的生 计待遇,尤其是卸下了“赏番”的重担。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行之数十年的“赏番”一朝取消——— 郭应聘即言,“丑类无知,视为应得,官军立有私簿,相沿以为定规,一议减革,则群然起而争之, 纠聚阻掠,危害不小,必 欲 大 举 以 挫 之,则 兵 连 祸 结,无 有 已 时”———骤 然 取 消“赏 番”,于“番 众”、于卫所,都过于突然,势必引起强烈反弹。因此,军卫官员提议以“官赏”代替“私赏”,即回 到制度施行的初始状态,由卫所系统来承担此一财政支出:“松潘南路私赏,近已议允,并为官 赏矣。

北叠接壤之地,事体相同,相应计所私赏之需,即以后开所减戍军粮银之内,如数动支, 照依正赏。”毕竟从十五世纪后期开始,相对于官赏而言,私赏数目巨大,对普通军士造成了巨大的生活困难,“每岁官赏费至钜万,而私赏复数倍之”,而若私赏不除,则再多的军制调整 皆属治标不治本之策:“要之私赏不处,虽主军亦不能安,主军不实,虽抚赏亦终无益。是处私 赏实主军,二事相须,又不可偏废者也。”

而即便 “赏番”费用全由官方承担,对于军卫的整体 财政支出而言,此一开销亦不足挂齿,“殊不知一掣数堡戍军几及千人,岁省万斛之粮,岁活数 百人之命,视添赏六 百 余 两 之 费,不过取诸所省者一二以克之,其 多 寡 利 害 相 去 何 如”。因 此,以郭应聘为代表的军卫官员皆大声疾呼:“非以官赏而代私赏不可也!”嘉靖后期到万历前期川西北地区的军事改革可谓立竿见影,地区军防能力大为提振,并具 体表现在一系列具有决定性意义的战事中。而在此过程中,区域社会的汉“番”势力格局首 先得以重整。先是,龙州地区有白草、白马、木瓜三支“东路生羌”,频繁造乱并攻陷关堡、杀掳 军民。

就此局势,朝廷在重整军防体制的同时派遣大军攻伐,大量被掳入“番寨”的汉族军民因 之获得解救,边区被侵夺的田土亦得以恢复。与此同时,把持地方数百年的龙州土司亦遭改土 归流。在此之前,龙州土司权势颇盛,鱼肉地方,“议者每欲添设流官,又以事体重大而止。”嘉靖四十四年时,龙州薛姓、李姓二土司揪斗仇杀,明廷遂以此为契机,弃调解之道而直接征 讨,从而将宋代开始便掌控龙州的土官势力一举革除。在此以后,龙州土官由从四品宣抚使直 降为九品土知事,世袭领地也从龙州全域缩为河谷一隅。经此数役,长时间处于羁縻状态下的 川西北非汉族群社会逐步被整合进入州县体系。 川西北防务得以振兴的标志性事件,是万历初年松潘南路的恢复。

虽然嘉靖中后期时松 潘南路已然修筑了相当数量的边墙,一定程度上保障了商旅粮运的通畅,但亦有地形险要之处 的安防 工 作 尚 存 不 足,未 能 加 强:“议 者 谓 南 路 后 山……建重关以扼首尾,复 增 旧 墙 联 络 相 接……而其说未用。”而其时松潘南路有所谓南路四十八寨“番众”,其中“最称桀骜者,无如 人荒、没舌、丢骨三寨也”。以此,明廷于万历七年发兵,对相关“番寨”大举攻伐,过程中尤其 值得留意者,为所谓“雕剿”战术的频繁采用,即以精准打击敌军首领的方式,高效消灭军事威 胁。

由杨一桂《调剿处置人荒等三寨议》可知,明军在万历七年前后的军事行动中频繁使用“雕 剿”战术压服“造乱番众”,常能取得如“斩首捕虏一千七十五级,夺获马牛羊二百一十头,焚毁 碉房一千六百余所”般的大胜。对于万历七年军事行动的效用,史籍中有“神宗万历七年,大 征人荒、没舌、丢骨三寨,南路尽平”之语,亦有人评论道,“廓清数十年陆梁之丑虏,扫除千万 里煽焰之妖氛,诸寨畏威,群夷破胆”。此一时期的军事行动以后,困扰川西北军防数十年的 南路梗阻问题基本得到了解决。

十六世纪中期川西北军事行动体现的第三重特质,在于明廷重估了区域军防的地缘意义,将川西北防区与广大区域的对蒙古防御联系在一起。面对正德以降蒙“番”渐趋结合的倾向, 及至万历年间,朝野上下皆已产生共识,即川西北防区的区位价值已然发生变化,所谓“昔之松 潘重在番,今之松潘重在虏也”。以此,明廷一方面继续加强区域军防,尤其重视直面蒙古军事 威胁的地区,如漳腊“旧制,驻劄守备一员……近改设游击一员以压制之,良审所 重 也”,其 “所属绝寨谭那等十七屯堡去松遥远,支粮不便,议于漳腊旧基修建新仓”,而堪称“正适中要 地,实乃松镇以北之藩屏也”的高屯堡,亦“设把守一员……展筑屯基,宽包隙坝”,并与镇虏堡 一起,与漳腊 合 为 犄 角 之 势。

另 一 方 面,则是着力击破本地 “番 众”和 蒙 古 势 力 的 军 事 联 盟———对于明廷而言,“其忧不在西羌,而在羌与虏合也”。万历年间,伴随着接续亦卜剌的俺答汗势力进入青海并沟通卫藏,川西北地区“番众”与蒙 古部族的联络愈发紧密,并意图借助蒙古后援,侵犯明朝辖境:“万历三年,俺答亲渡河迎佛,入 寇牟尼寨包子寺,与松城相去止二十里。而元坝、潘咂、商巴、石嘴四寨并阑出物与俺答交易, 且以二百骑寇尒尒坝,声言欲遍寇保定、撒喇、洮岷、松茂诸边。”茂州东路的“白草番”亦“与 松潘黄毛鞑相通”。万历八年及十四年,松潘雪山国师喇嘛两次联络蒙古势力攻击明军川西 北防区,并“潜献皮币于土鞑乞师”,然皆为明军击破。

此役以后,曾被蒙古势力攻破的牟尼 包子寺也回到了明廷控制,并有文士作诗《题包子寺》:“喇嘛僧静风声软,包子寺寒月色皤。七 校枕戈无战垒,八郎司铎有夷歌。天涯尽处皆王化,何事骁骑出塞多。”体现了万历时期川西 北地区“王化”的日渐加深。在大征以后的万历十五年,四川巡抚徐元泰上奏总结战事,并乞请 在松潘南路加设守备、往来巡视,加紧兵员训练以增战力。以此,松潘南路军防亦连带得到 了进一步的巩固。直至万历二十四年,蒙古大酋火落赤部侵扰川西北,明军与之激战,并击杀 火落赤之侄小王子

若将此役与同时期明军在北至陇东、南至滇西北的绵长战线上对蒙古 军事行动进行综合考察,则可见万历中期时,川西北防区已经成为明廷对蒙古战略中不可或缺 的组成部分。此一时期的军事行动多有成效,及至万历二十六年,明朝基本遏制住了蒙古诸部 南下川西北的势头。经历了嘉靖后期到万历中期的整顿以后,川西北防区得到了全局性的刷新。一方面,防区 内部各区域间的联系愈加紧密,相互协同达到了动态平衡,如章潢即言,“成都,堂奥也;灌口, 门户也;威、茂、松、叠,藩篱也……藩篱不密,则门户危,门户不密,则堂奥危,此西北之边防,所 以重于蜀也”;

另一方面川西北区域之于明朝边防的地缘意义亦得到了提升———过去仅用以 防范本地“番众”的军防体制,被提升到了“对蒙前线”的高度,并因之与甘肃、青海地区形成了跨地域的军防体系。在此语境中,本地的“番众”也不再仅是军事镇服的对象,而是需要极力争 取以“断匈奴右臂”的重要势力,所谓“虏以勾番为猾夏之渐,则我以鼓番为制虏之机”。嘉万年间区域战略意义的重整,又为十六世纪后期川西北地区加强文教、地方非汉社会逐步纳入华 夏文明体系提供了地缘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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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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