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乎者也｜陈孙雄：你知道无花果有几片叶子吗？

他把妈妈从阳台推进房里。妈妈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又脑溢血后遗症下身瘫痪，他不时把妈妈推到阳台晒晒太阳，透透气。一直以来很少说话的妈妈突然吃力地问：“你知道无花果有几片叶子吗？”一时间他愣住，努力回放妈妈刚才说的话，当他搞明白后不禁有点蒙了。

他不知道妈妈怎么会问这个问题，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耽于幻想的妈妈一旦开口，总是令人出乎意料，仿佛一个沉默许久的哲人。妈妈自言自语：“我知道。一片叶子下面一个果。”妈妈迷蒙的眼神有着常人无法猜透的虚空世界。妈妈似乎在很远的地方思索，思绪飘荡在一个未知的角落，她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他想起前不久妈妈问：“大理美吗？”当时他回答妈妈，大理很美但很远。站在妈妈晒太阳的阳台，窗外有一棵无花果树遮天蔽日。窗外能见的只有这棵无花果树。这是妈妈每天唯一能见的外面的风景。妈妈不知道数过多少遍树上的叶子了。他真的看见一片叶子下面有一个果。无花果，没有开花就结了果。做儿女的从来也没有见过妈妈年轻时的样子，花季的模样。他觉得妈妈一直都是这副模样，一副老样，只是现在更老了而已。

妈妈也是一棵无花果树。

想到医生跟他说：“尽量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多陪陪老人。她现在是阿尔茨海默病第四级，发展下去连自己是谁，她都不知道的。”

他决定为妈妈做一件事情，带妈妈去大理旅游，完成妈妈的心愿。妈妈患病不能坐高铁，不能坐飞机。如果开车行走，一天要上厕所几十趟，很不方便。他制作了一个带篷的手推车，把妈妈的轮椅放进推车里。他要推着妈妈徒步去大理。437天时间，行程7200公里，他推着妈妈，一路前行，一路风尘，一路风光。

在妈妈68岁生日那天，他们终于到达目的地大理。出发前妈妈时常认不出他。大多数时候妈妈沉默着。走着走着，有一天，上完一条长长的坡，在一棵大树下休息，他擦着满身的汗水，坐在后面轮椅上的妈妈突然开口说：“儿子，妈拖累你了！”

他回过头来，看见妈妈眼里有泪水，那泪水晶莹夺目。这一瞬间他惊呆了，妈妈正满脸怜爱地望着自己。母子四目相对，像前世今生的花开。他情不能自禁，泪水夺眶而出。妈妈能表达情感了，怜爱儿子的妈妈又回来了！妈妈从自己封闭的世界重回烟火人间……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是彭广华，山东一个普通汉子，为妈妈做了一件普通又不平凡的事。那条长长的坡路，那棵荫蔽的大树，那树下的一幕，令他永生难忘。

其实不是妈妈走出自己的世界，而是他走进了妈妈的内心。

每个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症状表现不一样，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他们与我们平常人不一样！他们有自己特殊的情感世界，有独特的思维逻辑。有的患者表现为躁动多疑，缺乏安全感；有的纯如稚子，无忧无虑；有的沉默寡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的老岳母也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如今常常把自己的女儿认错。她有时把小女儿说是她居住在杉洋古镇的姑姑；把小女婿当成舅舅。但有个地方却从来不会忘记，那就是她的外婆家。某天，一个晴好的日子，我们带她到东湖北岸。一路上她像个刚学会走路、刚学会说话的孩子，不停说这问那，充满童趣。突然她手指湖的远处的地方说：“那是金蛇头，我外婆家！”我故意问：“外婆在干吗呢？”她嘟囔道：“外婆可能生病了，我现在也不能去看她。”她瞬间情绪有点儿失落。我笑道：“外婆早上天了，你怎么去看！”她也笑了：“能上天就好了！”她手指的方向确是金蛇头，但我知道她并不是确切知道那里就是金蛇头。

她看见水和远处的山，而想起了那个她心中永远不会忘怀的地方，那个她永远不会忘记的亲人外婆。老岳母十岁左右她的母亲就逝世了，金蛇头的外婆成了她母爱的温暖源泉。她曾无数次跟我谈起过她的外婆，谈起她小时候坐船去外婆家的事，谈起她的舅舅们出海打鱼靠岸的情景，谈起那些鲜美的海鲜……而居住在杉洋古镇的姑姑则是家里最疼她、最怜她、最爱她的唯一女性长辈。在患上阿尔茨海默病的早些时候，每当提起杉洋古镇的姑姑，她总是充满深情，动情时常常哽咽落泪。现在的老岳母除了偶尔想起金蛇头她的外婆，想起杉洋古镇的姑姑外，再难追忆起什么了。她活在当下，活在这一刻。她像孩童一样简单快乐。我们也像对待儿童一样对待她，也这样与她相处、对话。有时候我们逗趣问她：“你住哪里呢？”她想了一下，然后手指陪护她的阿姨机智地回答：“你问她，她住哪里我就住哪里。”她像吃了忘忧神草，把过去人生中所有的烦恼都忘得一干二净。她这样快乐而单纯地生活着，无忧无虑度过每个时光。

每次与老岳母走在养老院的花园里，她的童稚之心总让我对人生产生许多恍惚和疑惑，怎么样老去才是最好的呢？我老的时候会怎样呢？儿时听人说影子不能让人踩着，踩了就长不高。孩子们总是在晴日里，相互追逐着去踩对方在阳光下的影子。那种欢乐的氛围很容易感染人，很容易让时光流逝。而人老了，内心是不是会时常泛起某个影子世界呢？那是岁月流逝的痕迹在心底的记忆。老人一定希望有人一起追逐着踩着那个影子吧！

上小学的时候，我家住在一个山岙里。从山上到山下的小学有三公里的路程。那时候的冬天尤其冷。早晨，被霜冻后的黄泥土路起了一层厚厚的冰凌状的结晶，脚踩在上面发出好听的吱吱声；太阳晒后，冰凌状结晶融化，地面湿滑，一不小心就摔跤。下雨天山路更是泥泞不堪。三公里的崎岖山路，对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来说，每天都是一次不小的考验。因此我常想，如果能像小鸟一样飞翔多好，脚一蹬、双手一张，就腾空飞升，一眨眼就落到山脚学校的操场上，引来无数小伙伴惊艳的目光。我时常边走边幻想着飞的景象，以至于后来夜里常常梦见自己会飞。而这种会飞的梦一直伴随着我的人生。直到现在仍然有时梦见自己在崇山峻岭之中飞翔。当有一天我老了，会不会自己沉浸在这种幻化的飞翔之中呢？每个人的内心或许都深藏着一些秘而不宣的生活片段，或欢喜快乐或忧伤恐惧。到了人生的某个特定阶段，这些片段又以某种形式出现在眼前。

过去的苦再苦也不是苦，苦过才知甜；老年再傻也不是傻，只是返老还童。人从哪里来将回哪里去。来时千姿百态，走时必也状态各异。我以为，如我这般普通平凡的人，人生在世有两件事很难也很重要：一是教养好小的；二是安抚好老的。能够把这两件事做好，善莫大焉！或许真需要在风和日丽的下午，与老人一起数一数窗下无花果的叶子；或许真的必要在雨雪霏霏的黄昏，暖一壶酒，与老人一起忆一忆往昔岁月，倾听老人深埋心底的那些不老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