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游记之人在旅途，旅途上的人──携苏东坡上旅途

林语堂曾经开玩笑，说如果可以挑一个古人作伴出行，苏东坡是“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最佳人选。无他，原因就在于苏东坡才是真正配得上“性情中人”的古文人。尤其是若能与苏东坡“行歌相答”，就是说边走边咏唱诗歌、互相酬答，有苏东坡结伴而行的这段路程该是多么的趣味盎然啊！

然而苏东坡随着历史长河，渐渐远去。次而求之，在旅途上，我总是带几本书，得闲便翻翻。书常轮换，但有一套“东坡志林”，是一位久已失去联络的朋友送的，一来是向来慕苏东坡为人，二来为了纪念朋友，所以总是打在背包里，携在身边。

记得那天在阿拉斯加的Anchorage城北，坐在鹰河岸边的木凳上小憩，随手拿出东坡志林，翻到这一篇：

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书生数人来过，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从之，步西城，入僧舍，历小巷，民夷杂揉，屠沽纷然。归舍巳三鼓矣。舍中掩关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为得失?过问先生何笑，盖自笑也。然亦笑韩退之钓鱼无得，更欲远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鱼也。

这是苏东坡的名篇《书上元夜游》，此情此景，读之口齿生香。想起这一天的行程，心念一动，拿出纸笔记下来这一段：

城北二十英里处，有瀑布名叫雷鸟(Thunderbird)。下车伊始，是一段林间小道，路边到处是成熟的野草莓，星星点点，空气中弥漫着浆果的甜香。野草莓是熊最喜爱的食物，路边于是也就有提醒游客小心野熊的标志，但是野熊并不见踪影，我便一路摘着草莓，吃了过去。老远就听见隆隆的水声，小道蜿蜒，瀑布的声音忽左忽右。突然间小道消失，尽头是一个悬空的栈桥，眼前豁然开朗，夹带着水星的潮湿气流扑面而来，一道急流从对面悬崖上直奔而下，泻入脚下碧绿的深潭中，如同一条白玉凌空架在一块翡翠上。往南数英里，是为鹰河。驱车来到河边，河水清浅，树木遮映，连鸟雀鸣叫也不闻一声，唯流水潺潺。默默静坐片刻，悄然离去。

（雷鸟瀑布）

（雷鸟瀑布下游）

东坡的小文既有情趣，又耐人寻味，我自然不敢望其颈背，不敢说是在和他“行歌相答”，却暗暗欣喜自己的那份轻松自在，和他倒也有三分仿佛。

从阿拉斯加归来，某天，下班之后，留在办公室里加班赶活，整理笔记，《东坡志林》就摆在书桌边。累了，依旧翻翻苏东坡，读到那篇“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深夜读如此文章，不禁会心而笑。和往常一样，在办公室里静静看书，直到近十二点才回家。回家后若有所思，拿出旅游笔记，这样记下了刚才的下班回家：

也许坐得太久了，也许还没有完全从书的意境中走出来，街灯发出桔黄的灯光，幽幽的沿着街道向城市的深处延展，刹那间，竟似回到了家乡门前的那条古香古色的小街，几乎看见从绿树丛中挑出一角岳阳楼的画檐；午夜的宁静极远又极近地在耳边嗡嗡回响，洞庭湖万顷波光下的涛声应该依旧？街角的几个站着的人像梦境一样恍惚而朦胧，亲人也如天边外的远景，遥远，亲切，永远在梦里，醒里，醉里。天上疏星一二三四点，扑面清风卷起落叶五六七八片，天高地远，广袤宁静。天涯何处无游子？哪个游子不思乡？难得今夜心宁气静，耳聪目明而已。

（巴尔的摩夜景）

写的时候没多想，写完了却忍不住拿那“记承天寺夜游”来对照。转念一想，忍不住好笑，人该有点自知之明啊！

后来环游美国北方五大湖，在伊利湖畔野营，有只小狐狸在营地出没，又偶遇一群华人游客，颇有‬高‬华‬气质‬，话不投机，客气分手之后，气闷之下翻《东坡志林》，突然想找找看苏东坡怎么挖苦看不惯的人事。可是一时没找到，想起清代纪晓岚所著的《阅微草堂笔记》里有一篇，倒是很应景。虽然跟苏东坡没关系，但是本意是要跟他来“相答”来着，所以也就勉强记在这里吧：

美国北方五大湖畔小镇，镇外小山有狐居，然不作变怪，与人为善。某日，众海华旅游至此，于山下摆开龙门阵，酒酣耳热，盛谈重整中华民族之灵魂，怒批爱国愤青之误国，叹中国人民生活之水深火热，恨中国之政府不与国际接轨，群相粥粥，不觉入夜。忽山顶厉声叱曰：“汝中国边远之处，颇有少年失学；时方洪患，百姓颇有死伤。汝虽居海外，实为中国生养，今生活舒足，既不思早倡义举，捐款救助，即应趁此良夜，闭户安睡，尚不失为自了汉。乃虚谈高论，在此讲拯救民族灵魂，不知讲至天明，还可替失学少年作学费，可为受洪百姓当饭餐否？且击汝一石，看你可能拯救自己！”忽一巨石飞下，声若霹雳，篝火柴木纷飞，杯盘几案俱碎。众海华仓皇走出，座中某人曰：“此狐定是左派，右派断不至如此修养也。” 徐步太息而去。

（旅途上的小狐狸）

写在这里，并不贴题，但是料想苏东坡在天有知，也会粲然一笑吧。

携苏东坡在旅途上，最喜这句话：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