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舞者被迫怀孕:我不想生孩子触犯了谁?谁规定了女人必须当妈!

【重症产科】是资深临床医生第七夜在苍衣社开设的故事专栏,讲述产科医生夏花和她的同事们在危重孕产妇救治中心的救人经历,旨在让人看到生命诞生时的高光时刻。

大家好,我是脸叔。

今晚更新资深临床医生第七夜的故事专栏【重症产科】。

第七夜跟叔感慨过,不是所有来待产的准妈妈都会自带母性光辉。在产科可以见到形形色色的女人,虽然这句话有些政治不正确,但怀孕生子这段时间,对女性个人形象上来说,算得上至暗时刻。

这天,夏花在产科见到了一个气质出众的女人,一名临盆的舞者。

但舞者却说:我不想生孩子,都是他们逼我的。

关键词:血栓舞者

全文 11364 字

梁若鸿一出现在科室,便成功聚焦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裸露在外的胳膊白皙纤细,脖颈处的线条更是像经过艺术家精雕细琢过。她坐靠在轮椅上,可是那种浑然天成的自带气息的身韵,很容易让人看出来她是个舞者。

不是所有来待产的准妈妈都会自带母性光辉,自然也不是所有待产的女性都有浓浓的韵味。闲着没事时,李承乾也会和关系不错的同事吐槽,怀孕生子这段时间,对女性个人形象上来说,算得上至暗时刻。

这话虽然政治上不正确,倒也着实在理。科室里大多数临产期的孕妇在这样的时期都很难做好形象管理。蓬乱油腻的头发,浮肿到看不出轮廓的面部,臃肿笨拙的身材,的确是一个女人最晦暗无光的时刻。

梁若鸿的出现打破了我们这一默认观点。

她是被家人用轮椅推到办公室的,如果这里不是产科,很难让人把她和即将临盆的孕妇联系到一起。她妆容精致,服饰考究,只有隔得近了,才能看到连衣裙下凸出的肚腹。可即便这样,那通身的气派也只让人联想到是女人、优雅这样的字眼,而非母亲。

只是她的表情颇为凝重。也难怪,这里是危重症孕产妇救治中心,出现在这里自然不是什么好事。

可没多久我便知道了,那凝重的表情背后,并不只是因为这次高危妊娠。

梁若鸿到这里住院,是因为胎盘植入。这是她准备生产的第一胎,之前没有剖腹产手术史,可彩超和磁共振都提示,她的胎盘长进子宫肌层了。

当下信息发达,很多孕妈妈在住院前都会反复在网络查找相关资料以便了解自身病情,梁若鸿自然也不例外。可眼下,我还是要再次和孕妇以及家属沟通疾病发生的原理。

“你虽然没有做过剖腹产手术,但先前有两次人流,这样的宫腔操作会损伤子宫内膜基底层,导致这次妊娠中胎盘直接生根了,扎进了子宫肌层。正常分娩时孩子娩出后,胎盘也会跟着娩出,但眼下胎盘扎进去了,而且植入面积很大,子宫收缩时就很容易出现大出血……”

从梁若鸿被家属前呼后拥地推进医生办公室,我就没见过对方笑过,她从头到尾都传递给我一种心不甘情不愿的感觉。我理解,不是每个女人都心甘情愿地做母亲,特别是这样一个搞艺术的女人。

梁若鸿的丈夫、父母公婆无不小心翼翼,生怕哪个细节做得不够到位让她动怒。一家人都在如履薄冰地照顾着孕妇善变易怒的情绪,梁本人更是处于一个非常紧绷的状态,家人的任何一点疏忽都可以成为她的宣泄口。

可就是这样一个眼下被众星捧月成女王的患者,对医生倒也颇为客气:“医生,你说的这些我们在网上都查过了,也都知道这次怀孕很危险,取了孩子胎盘又下不来,很容易大出血,甚至可能要切子宫。”

很多时候,网络真的是个好东西,它可以普及很多知识点,让医患沟通变得简单顺畅。

“这个就是我来你们医院的原因,你们是危重症孕产妇救治中心,这样的病例每年都会遇到很多。我相信你们的技术实力,相信切子宫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如果保不住子宫,我宁可去死。”

身后的一家人见她如此刚烈,一开口又是这般不吉利的说辞,自然不是没有微辞,可眼下又哪里还敢开口。

我承诺会努力保全她的孩子和身体,可还是半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准备生二胎吗。

对方坚决否认,就生一个,满足大家的愿望,也完成做女人的使命,这辈子就算把生孩子的任务完成了,图个别人嘴里的完整人生,绝对不会想生老二的事情。子宫是女人的象征,没有了子宫,舞台上的她感觉自己没有了魂魄,再美的舞者也不过是一具牵线木偶。

患者和家属坚决要求保留子宫,我便也就保留子宫的手术方案进行谈话,关于胎盘处置的问题时给出了两种治疗方案。

第一种在暂时阻断血流的情况下,尽量清除植入的胎盘组织,甚至需要切除子宫被胎盘植入的部分,必要时进行子宫重建。这种方式直接彻底,但剥离胎盘过程中,有造成难以控制的大出血可能。

第二种便是原位保留胎盘,保守处理。但大概有三分之一的患者在保守治疗期间会因为感染、迟发性出血仍需要进行子宫切除术。

梁若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一种方案。

这次的沟通谈话出奇的顺利,一家人已经充分查询了各种信息,连腹主动脉球囊预置术都了解透了。方案也顺利达成,胎儿快36周了,在时间点上算是处在一个比较理想的平衡点上,理论上还是早产儿,但各方面都比较成熟,继续妊娠各类风险也高,促胎肺成熟后就准备手术了。

术前准备都已经完善,手术前照例是多学科会诊,输血科、介入科、麻醉科、新生儿科、重症医学科全程参与。近些年由于凶险性闲置胎盘的产妇数量大幅提升,类似的手术自然是做了不少,这个流程自然是轻车熟路了,要说特殊一点的,便是梁若鸿的磁共振提示腹主动脉内径偏宽,介入科主任阅片后建议使用18mm的球囊配8F的鞘管,以便术中充分阻断血流,保障手术视野清晰,最大程度减少出血。

手术的前一天,介入科还是派秦松明进行了最后一次访视。访视完毕已临近下班,他掩饰不住兴奋地告诉我,主任说这次手术让他独立操作。

我早前就听他说过,他们从科主任开始,往下几个副主任医师,都有些封锁技术,很少给年轻大夫机会,他在科室工作很久了,却基本上都在当助手。

手术如期开始,梁若鸿先被送到介入室,秦松明顺利完成经皮股动脉穿刺,又在DSA下利用X线透视定位球囊,完善定位后便将导管固定在皮肤上。他的动作还算麻利,透视的时间和次数都把控得理想,虽然全程都有上级医生在旁边把关,但他已经可以独立操作这些了,主任对他的操作非常满意。

预置球囊安装成功后,梁若鸿被迅速转入到产科手术室进行剖腹产。

手术前我已经给她做过几次体格检查,对她的身体情况还算熟悉,可此刻躺在手术台上被褪去大部分衣物的她,在无影灯的照射下,再一次让我惊讶她曼妙的躯体,不似一具真实的凡胎肉体。

已经临盆,小腹浑圆,却又紧致,造化主倒也都珍爱美人,她白皙到几近透明的腰腹,居然看不到一点妊娠纹。

梁若鸿上的全麻,麻醉起效后,谭主任在下刀前反常地吸了口气,半开玩笑地说道:“当医生快三十年了,要划拉开这样的艺术品,真得有点下不去手。”

之前的影像学检查提示胎盘大面积侵入肌层,和膀胱似有粘连,但开腹后再次探查,确定胎盘还局限在浆膜层内,没有侵犯到膀胱、阔韧带等部分。总算是比预想得稍好一些。这台手术提前邀请了泌尿外科和妇科肿瘤的医生参与,眼下他们算是松了口气,和他们关系不大了。

谭主任采取子宫双切口方式,避开胎盘,在子宫体部做第一条横切口,胎位不错,取胎儿的过程还算顺利,是个女婴,结扎脐带后我和副主任邢丽敏迅速连续双层缝合第一个切口。

手术的重头戏还在后面,我自然来不及细看这对神仙颜值的父母孕育出来的孩子该是多么的钟灵毓秀。胎儿刚满36周,在子宫被打开后,她看见那孩子的头发在羊水里漂浮着,像茂密的水草一般荡漾开来,这女婴还未正式发出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声啼哭,便已经让人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柔美。

新生儿科的医生早已到位,女婴的阿氏评分很好,不用住新生儿科。可手术台上的人却无法在此刻就放松下来,手术的重头现在才开始。

秦松明迅速将预置在腹主动脉的球囊充气,大血管被阻断后,血供迅速减少,手术视野愈发清晰。

谭主任打开膀胱腹膜反折,其余人配合默契地分离下推膀胱,在双侧副韧带区打洞,拉紧血浆管捆绑住子宫下段。

谭主任在子宫下段胎盘植入处做了第二条横切口,准备剥离胎盘了,这才是这次手术最危险的地方,眼下有了多重的把关保障,已经没有肉眼可见的开放血窦了,谭一鸣还是小心无比地将植入的胎盘剥离出,原先被胎盘植入的那部分宫体,像被吹得菲薄的气球,主刀继续修剪菲薄的肌壁组织,完毕后松掉血浆管,没有明显的鲜血渗出。可主动脉球囊一松开,子宫动脉血流恢复后,胎盘剥离面处又开始不断渗血,谭主任便快速在打开的宫腔内安置了球囊,让没有正式上台的李承乾从下边往球囊注水。注过水的球囊充盈后紧贴宫腔内侧,胎盘的剥离面在这样的强效压迫下总算是没再渗血。一行人继续双层缝合第二条切口。

又观察了一会,再次确定术区无出血后,我们最后一次清点了纱布块,逐层关腹。

秦松明也拔除了鞘管,取出了球囊,并在她的大腿根部加压包扎。过去的几年里,介入科和产科合作密切,他也经常参与这样的手术,可这是他第一次独立全程主刀介入部分,手术这样成功,这个舞者妈妈不仅顺利生下孩子,还能在这种情境下没有出多少血便保全子宫,这是作为一个医生最欣慰也最有成就感的时刻。

术后的梁若鸿被送回产科病房予以后期的观察治疗。可这台看似完美的手术却在术后的当天夜里便起了变故。

夜里十一点左右,梁若鸿便说右下肢有些痛,那晚的值班医生也去看了,她指着自己的大腿根说伤口很痛,值班医生自然没太往心里去,那里安过鞘管,有点痛是应该的,医生这样说了,她便也没想太多,她还在努力尝试着接纳母亲这个新身份。

一大家人守着她,抱着裹得像粽子一样的宝宝,小婴儿太可爱了,一家人怎么亲都不嫌够,梁母将小外孙放在她的胸口,要母女俩脸对脸。女婴趴在妈妈胸前,本能地开始找奶喝,可她犹豫一下,还是让母亲把刚调好的奶瓶拿来。

前两次怀孕时,她都以没做好准备放弃了,那两次怀孕也算不上是意外,每次她都以早孕反应太重为由选择做了人流。她以为自己也做了心理准备,可当真有个小生命在她腹中扎下根来,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接纳。

她自认不是一个那么有儿女心的人,比起当妈妈,她更热爱舞蹈,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为艺术而生的。可所有人都告诉她,哪有女人不生孩子的,就算你不想生,你老公呢、父母呢、公婆呢?

直到三十岁了,在外界的重重的压力下,她再度怀孕,他们都说,母性是天生的,再不喜欢孩子的人,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就不一样了。可眼下看到这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她还是没能体验到那种母性迸发的感觉,在这个小婴儿本能地靠近母亲想吮吸乳汁时,她的第一反应竟然是排斥的。

她在怀孕前便和家人商定好不母乳喂养,她不想自己像那些哺乳后胸部下垂到需要扶拉住乳房才能穿上胸衣的妈妈,她是舞者,她爱这个身份超过妈妈的身份。

彼时二胎政策全面放开,在这样的生育高峰期,我们科作为危重症孕产妇救治基地,自然是一床难求。可她住的是VIP包房,房间不算大,但冰箱、沙发、微波炉、饮水机一应俱全。她也见到了和她一墙之隔的病房里是什么样的情景,狭小的病房里塞了几个产妇,原本就逼仄的环境还要再安上几张只能勉强蜷缩的陪伴床,产妇术后的呻吟声,婴儿夜间此起彼伏的啼哭声,无法入眠的陪伴家属不断地辗转反侧,连同狭小的病房内污浊不堪的空气。更不要说走廊里还有那么多加床,生产时诸多的不便和尴尬就这样赤条条地摆在那里……

她就这样当了妈妈,一群人围着她说她的女儿太漂亮了,可她真的没发现这孩子好看在哪。通体粉红,眼睛还没有全部睁开,稀疏寡淡的眉毛,头发倒是浓密。可这孩子明明吃过了奶粉啊,这一晚上为什么还是这样不停地哭啊……

她的妈妈和婆婆生怕婴儿的啼哭惊扰到她,不断地压低了声音轻拍襁褓中的孩子。

她无端得多了些烦躁,因为这个孩子,她在怀孕的后期大多数的时间便这么躺在床上,她已经有多久没上过舞台了,她感觉自己像一条被迫冬眠的雌蛇,可眼下春天就快来了,蜕下这层蛇蜕,她便又可以得到新生,回到挚爱的舞台。

想到这里,她那两条属于舞者的毫无瑕疵的腿,像是无端地被赋予了独立的生命和气息,哪怕此刻没有音乐和布景,也可以舞出最美的节律。

可她惊恐地发现,右边的那条腿,触感冰凉,左边的那条没有被介入手术染指过的那条腿,也有些不明所以的痛感。

天快亮时,值班医生再度被她叫到床旁,她说自己两条腿都痛,盖着被子还开着空调,她的两条腿都反常的冰凉。

值班医生急忙掀开她的被子,眼前的情景让两人同时大吃一惊。梁若鸿的两条腿,从膝盖以下,都变了色,那原本雪白细腻如同美玉的双足和小腿,都变成了没有生机和活力的酱紫色。

值班医生急忙推来了床旁超声,可检查的结果比她预想的更糟:梁若鸿的左侧股静脉出现了血栓,右侧的股动脉出现一条很长的血管夹层。她立刻将这一情况汇报给谭一鸣,并同步联系介入科急会诊。

还没到交班的时候,那一晚值班的是秦松明,一听到产科急会诊的电话,他便觉得心头一紧,在听到需要会诊的患者就是他做了球囊预置术的梁若鸿后,一种强烈的不安更是让他如坠谷底。

虽然心中忐忑,他还是用最快的速度达到了产科病房,在给患者查了体又看了超声图像,很容易便得知,梁若鸿左侧股静脉血栓的形成不外乎产妇的血液处于高凝状态,术后又一直处于制动状态,本就是血栓的好发人群。可她右侧股动脉出现的血管夹层,毫无疑问是因为取鞘管时划伤了血管内壁造成的,这个虽然说得上是球囊预置术的并发症之一,可这种并发症一旦出现在患者身上,那就妥妥成了医疗事故。而且患者双膝关节以下的血供看起来都不那么好,会截肢吗?

一想到这里,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升腾而起,既有给患者带来严重损害的深深自责,有对自身能力的质疑,更有对即将到来的医疗纠纷的深深恐惧。

梁若鸿不顾腹部还有伤口,紧紧抓着秦松明的手,她的面部因过度的紧张而有些痉挛,她的声音也在发颤,一个劲问对方自己的脚是不是还要手术,会不会留疤,会不会截肢。说到截肢时,她望着对方满眼都是诚惶诚恐。

面对着惊慌失措的患者和家属,秦松明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温言解释着病情,并说着接下去的处理方案,一副泰山压顶不变色的镇静和从容,也让几近疯狂的梁若鸿慢慢平复。

梁母小心地安慰着女儿,不会有什么事的,医生会想办法解决的。可就是这样一句话,让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梁若鸿再度癫狂,她冲家人吼道:“我不愿意生孩子触犯了谁啊!谁规定了女人必须生孩子必须当妈!我生了这个孩子人生就完整了吗!如果我的腿出了问题,我立刻就去死!是你们让我去死的!”

值班医生通知我患者病情有变,我很快便赶往医院。踏入病房时,刚好看到眼前的这一幕。这个时刻都保持着完美形象的女子,此刻却势如疯虎,涕泗横流地控诉着家人的逼生,她腹部的伤口也在她的挣扎下开始渗血,在场的护士和家属连忙按住她,避免伤口彻底开裂。

直到我给她开了一针安定,局面才算勉强得到控制。她的家属到得齐全,却实在不知如何安慰,一屋子人都在唉声叹气,她的丈夫和母亲在床旁一人握着一只手,母亲似乎已经有了神经质般不停说着对不起。

她的公婆倒算冷静,介入科张主任已经到场,夫妻二人和对方讨论着解决方案。两人询问为何会出现血管夹层,张主任显然不想一上来就先自行认定是手术并发症造成的,便按照标准定义解释:血管夹层是动脉血管内膜在血流冲击的情况下受到较大的冲击力,使得内膜撕裂血液进入中层形成假腔,尤其是血管弹性差,血管压力又非常高,在这种情况下血管内膜更容易被撕开导致血管夹层。

两人立马追问,儿媳没有高血压病史,手术过后心电监护上血压也始终没见升高过。张主任一时语塞,见对方没有立马解释,他们倒也没有追问。显然,这两人都是懂一些医学知识的。我注意到,这两人有过短暂的目光交汇,却没再对此有异议,完全不像其他出现并发症的家属一般情绪激动,他们不动声色地听着张主任说着治疗方案。

现在右边的血管夹层,有两种处理方法,第一种就是请血管外科采用传统的开刀方法,切除损坏的血管,并用人工血管直接替换,这种方法的优点是医生在开刀后在直视状态下进行,操作利落治疗彻底,缺点就是创伤大,伤口长。第二种就还是在介入科处理,采用血管内支架封堵血管夹层内膜的破口,阻断血液继续进入假腔,让假腔慢慢闭合。这是微创操作,还是沿着原先股动脉穿刺点进行,不会有新的伤口。左侧股静脉的血栓,一般不会影响动脉血流供应造成截肢,但容易出现血栓脱离造成致命性的肺栓或者脑栓,也可以考虑同步手术取栓。

两人没有立刻表态,他们已经知道儿媳的血管夹层是怎么来的了,眼下他们自然是不会对造成儿媳并发症的医生还像先前那般信任,而且这种微创手术也不像传统开刀那样可以立竿见影地彻底解决问题。

这是儿媳的手术,他们自然不可能随意做主,他们便征求了儿媳的意见。梁若鸿想也没想便回答做微创,她无法接受自己的腿上因为手术布满蜈蚣一样的伤疤。

使用过药物后的她没有先前躁狂,但也没有睡去,此刻她虽然虚弱,但也神志清明,迫切地希望医生尽快解决问题,她不学医,可她也知道肢体持续的缺血会有多么可怕的后果,她闺蜜的外公便是因为脉管炎,两条腿都被从大腿根部截掉了,那个原本矍铄的老人只剩下不到一半的残躯,出入家门都由亲属抱着,远看着像个大号的婴儿。如果自己也落到那样的田地,她宁可自己被凌迟处死。

手术方案很快便落实,梁若鸿很快便转入介入手术室,按照先前商定的方案做了手术。这次的手术,张主任没有安排秦松明参与,可这毕竟是秦松明自己的手术患者,他还是穿上了铅衣,跟着一起进了手术室。

手术开始了,这次的手术是张伟主任和科室另一个高年资的副主任在做,见秦松明进来,张主任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有责备,有失望,还有些秦松明看不太懂的东西。

手术倒还顺利,覆膜支架被成功地安在了血管破口,左下肢的血栓也被顺利取出。术后的梁若鸿被再度转回了产科,血栓形成需要抗凝治疗,而胎盘植入的产妇术后又很容易出现大出血,这一抗凝一止血让后面的治疗互相矛盾,像走钢丝绳那般颤颤巍巍,其间必须密切观察病情,找到一个相对理想的平衡点。

她右下肢皮肤的颜色还是不甚理想,好在足背动脉总算是可以摸到了,虽然还是微弱,右下肢的触觉还是冰凉的。手术是做成功了,可先前右下肢长时间的缺血,难保不会再出现点什么大家都不愿看到的。

夜里去查房,梁若鸿一上来便抓着我的手,像魔怔了一样问我,她的腿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一直像现在这样丑陋。我不停安慰她手术很成功,并帮她按压腹部排恶露。这对剖腹产的患者来说,无疑是个很遭罪的过程,可大概是梁若鸿的注意力从来就没在刀口上,这样的操作她眉头都没怎么皱过。

这一天的手术才做完,梁若鸿的公婆便要求封存了病历。介入科的这次手术,用到了覆膜支架和取栓材料,都是医保不予报销的耗材,费用都很高昂,可家属也全然不提缴费的事情,这些耗材自然是介入科的,可他们科也没出面追缴,患者还在产科住着,手术一下来,账面上就已经透支了六位数,已开始影响发药。

梁若鸿双下肢的颜色始终不大好看,好在皮温、脉搏等都还不错,希望在恢复期里不要再生枝节。

每次大查房时,谭一鸣依旧热切地关心她的病情,对家属的疑问和费用问题,却绝口不提。

二胎政策的开放后,早前计划生育大背景下畸高的剖宫产率,生殖辅助技术的广泛渗透使得宫腔操作也日益增多,这些都导致各类胎盘植入性疾病高居不下,这也让产科和介入科合作非常密切,可是这些天里,我都没在工作时段见到秦松明。却意外地在李承乾口中得知他的近况。

秦松明那个在卫健委任领导的岳父上个月过世了,是胰腺癌,还去美国治疗过,都没什么用,从检查出来到过世总共就半年时间。他在介入科的日子也不好过,他们主任不像谭一鸣什么东西都恨不得尽数传给下面的年轻人,他们科氛围不好,从主任开始都喜欢搞技术封锁,生怕别人多掌握了会有技术上的威胁。之前有他岳父在,他在年轻大夫里还算运气好的,别人多少都卖些面子给他岳父,还是让他参与了一些核心技术的部分,不像科里其他年轻大夫,尽是安排些边角料的打杂事宜。现在他岳父一走,估计以后也和科里其他年轻大夫一样前路迷茫了。

医务人员不分昼夜加班是常态,医院特意开了夜间食堂,食材都很简单,但也暖胃。即使夜班需要通宵,为了控制体重,我也极少吃宵夜,这些年自然是很少光顾这里。

这天上午的手术多,其中一个产妇腹腔粘连又非常重,膀胱、子宫、直肠全部粘在一起,怕形成瘘道,几个人分离得极其小心,时间自然也延长了几倍。手术完了已过了手术室的供餐时间,打算喊外卖,可我管的一个产妇又出了些状况,自然是没时间吃饭了,等全部处理完了又是现在了。

食堂入口处就是橱窗。早就过了饭店,眼下只开了一个橱窗,橱窗里的光线倒也明亮,那些简单的食材在明晃晃的光线下,让饥肠辘辘的人也觉着温馨。

我点了一份南瓜粥和一份水饺便向餐厅走去。夜里用餐的少,餐厅的灯只象征性地开了几盏,光线很暗,和橱窗的明媚形成强烈的反差。

我一眼便看到了那个背影。瘦削,却也挺拔,一头墨黑的短发笼罩在晦暗的光线下,给人不易察觉的心事重重。

再向前走几步,从侧面看过去,他点的是一份麻辣烫,不知道他来了多久了,碗中的食物并未见少。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在他对面落座了。

对方有些意外,但还是对我笑了笑,得益于两个科室日常密切的合作,我们关系一直很好。东拉西扯了一会,最后还是把话题落在了梁若鸿的病情上。

我告诉他血管外科每天都会来评估,她的下肢情况不错,不再出意外应该没有大碍。也别太往心里去,并发症这种事情,总会有个别患者会出现的。患者和家属目前倒是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她隐去了家属封存病历的事实。

他没作声,只是牵了牵嘴角,那笑容很勉强。他告诉我张主任说是他操作不当,划伤了血管,完全是业务不精导致的,他很后悔让他那么早就独立操作。后面怎么处理还没定呢。

不是这样的。我开口,想安慰,可对方还是在笑,只是那笑容愈发无力颓唐。

张主任平日里和绝大部分主任一样不苟言笑,但这两年的接触,我不觉得对方是个脾气暴躁难相处的人。可越是这样一个人的“痛心疾首”,更是能轻松击垮秦松明,全是他糟糕透顶才会这样。

可我隐隐觉着张主任的行为有些反常。秦松明全程都是在他们的观摩中进行的操作,安装预置球囊的时候,作为主管医生也在控制室里看着,当时张主任对他的表现明明是赞许的。介入手术并发症出现的原因有很多,术者的操作自然是一方面,患者解剖结构上的异质性,器材的选择以及质量也都是重要原因,为何张伟在出事之后就认定了全是他秦松明业务不精的缘故。

再说了,年轻医生在成长过程中,总会不可避免地犯些错误,自己这些年不也是在一堆问题中摸爬滚打出来的吗。每次出了问题,谭主任从来也是分析原因就事论事,绝不会一出问题就立马处理医生。他肯留在产科的,也必定是他肯信任和欣赏的。早前像魏程一样责任心差的,再有人打招呼他也坚持让其走人。毕竟技术层面上的东西可以培养,但责任心却不行。哪家医院医患纠纷都属产科最多,但谭一鸣从不会在第一时间把出了事的医生甩出去背锅。

这起事故的患者虽然是产科的,但出事故的科室却属于介入,谭一鸣自然不好直接出面干预。可他最近在科会上说,这些年介入科的大力发展,介入手术的普及帮产科解决了很多问题,但这也是把双刃剑。以后科室在处理这些胎盘植入性疾病时,如果病情允许,最大限度地控制这类球囊预置术的干预,把手术做细做精,尽可能减少对介入方面的依赖。

那次会后,我试探性地问了主任,是不是觉得那批器材有些问题。对方倒也没有回避,他说自己这些天参与了一起外院产妇死亡病例的评审。产妇是凶险性前置胎盘,做了主动球囊预置术,在准备取胎盘阻断主动脉时,血流阻断效果不好影响手术视野,介入科医生继续充盈球囊,可这个球囊居然破裂了冲爆了腹主动脉,产妇在台上就直接死亡了,还好那时候孩子已经取出来了,可产妇才28岁……

那个医院赔了很多钱,家属也认了是意外,没再追究了。可他看了他们介入科使用的那个主动脉球囊,是国内一家不算出名的医疗器械厂出的,他前两天去供应办打听了一下,我们医院的介入科使用的也是这批材料……

有了这样一重背景,我隐隐明白为何张主任在这起事件中对秦松明是这样一个态度,这个锅甩得果然彻底。

不知不觉,已是夜里十点。我在这家医院参加规范化培训的时候,他在这里读研,几年前我们就认识了,他有心事,我也一直是最佳的倾诉对象。

这是一所陈旧的小居室,客厅的设施相当简陋,秦松明坐在那条长沙发上,我还像过去那样和他适当保持些距离,坐在拐角处的小沙发上。

我们都对梁若鸿的事情避而不谈,还是像以往一样聊医院八卦,吐槽工作上的烦心事和各种奇葩患者病例,也说些临床工作中让自己感动的患者和家属。他结婚后,他们便再没有像过去那样促膝把酒无话不谈了。

可是人与人的气场就是很奇妙,前一秒还相谈甚欢,可是后一秒就需要粉饰太平。即便刻意回避,可最后还是落在了梁若鸿的事上,他知道对方是一个舞者,视艺术为生命,如果是自己的行为给她带来这样不可挽回的后果,他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有些颓唐地仰倒在沙发上,他也坦言这两日一直没怎么睡,只要一闭上眼,脑中便出现一条已经完全腐坏的腿,一个已经彻底癫狂的女人拼命地撕扯他,让他把腿还给她。

我安慰他,事情没有那么糟,她的腿已经有好转的迹象了,应该不至于出现缺血性坏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器材质量可能有问题这件事告诉了秦松明。张主任比谁都知道这批器材的来历,而且当时也是他建议选用18mm的球囊配8F的鞘管。

我从侧面看到他垂在膝上的手。那是一双介入医生的手,指节修长、关节含蓄,温柔却也有力量,就是这双手,平日里协同上级医生,将一根根纤巧的导丝通入血管里,在造影剂的引导下,将导丝、球囊、明胶海绵、覆膜支架这些送到病灶,用精密微创的方式解决患者的病痛。

谁说PUA只在恋人之间才存在,父母对子女,上级对下属,这种天然的从属关系让PUA进行得更顺畅,更加不易被人察觉,它让人彻底否认自我,摧毁自我的价值,它让受害者相信自己是无能的,有罪的,充满愧疚的。

我们认识很久了,我知道他的理想、他的抱负,凭什么张伟就要这样去攻击他、摧毁他。

梁若鸿双腿的情况一天天在好转,原先的酱紫色渐渐褪去,逐步恢复了先前的白皙,双腿的活动和感觉也如常,她的腿已经保住了,应该不会再出现什么后遗症,她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平日里卧床时也会不断活动双腿,那舞者精雕细琢的双腿又回来了。

可我发现,她始终没有进入过母亲的角色里。

产后体内激素的变化也没能让她爱上自己的女儿。有好几次去查房时,婴儿都在哭闹,无论梁母怎么哄怎么抱都没有用,她怕婴儿饿了,将奶嘴塞到孩子嘴里,那婴儿哭得更是声嘶力竭,毫无吮吸的意思。梁母也有些恼火,说孩子肯定是想妈妈看看她,可是忙着训练腿部的梁若鸿头也不抬地说,孩子她已经生了,生之前一堆人说她们来带,不用她管的。

梁母气恼女儿这样不负责任,没点儿女心肠,之前劝她生孩子的时候她和亲家母是这样说,是因为她们自己也是女人,寻思哪有女人不爱自己的孩子的,再不喜欢小孩的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而然也就爱上了。

可自己的女儿怎么就这么奇葩,那么漂亮的小婴儿连每次来查房的医生护士都爱不释手,可她居然一次都没抱过孩子,先前出了并发症她心情焦躁无暇顾及孩子倒也能理解,可现在问题都解决了她又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进行康复训练提前回到舞台!这个孩子好像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因为工作的缘故,我建过一些微信群方便产妇出院后的宣教。群里不少都是些高危产妇,生产时经历过不少波折,可如今倒也过得健康太平。她们也都修改了群里的昵称,几乎无一例外地都是“某某妈妈”,我能感受到她们晋为人母的喜悦。

可我作为产科医生,却始终对小婴儿没有太多的感觉,科里其他医生护士一见到这些新生儿,那种自然无比地流露出来的怜爱和亲密,我却需要靠着职业素养去支撑。

有次见科里一个未婚的护士在给科里的新生儿做常规护理时,那孩子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那个年轻护士激动地直叫唤,在那小婴儿脸上亲了一口说孩子太可爱了。

恰好目睹了这一幕的我问她很喜欢小孩吗,对方说当然了,哪有女的不喜欢孩子的。对方回答得无比自然,就像在陈述地球绕着太阳转那样理所当然。我当时便感觉到了自己的另类,而梁若鸿的事件让她确信了不是每个女人都适合当妈。

梁若鸿没在我们科住多久就出院了,出院时她的双腿还是白璧无瑕,她很快便可以重回舞台。毕竟对她来说,那才是求仁得仁。

她的孩子一天比一天漂亮,所有人都对这个女婴爱不释手,孩子不哭闹的时候,梁若鸿也会抱抱女儿,和女儿逗弄一会儿,不像先前那般满心满眼只有自己的双腿。在用奶瓶给女儿喂奶时,看到女儿像只小猫一样满足地吞咽时,脸上也会露出笑意。

—END—

作者 | 第七夜

资深临床医生

编辑 | 梁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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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02

标签:胎盘   产科   产妇   子宫   血管   患者   手术   主任   医生   孩子   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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