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方贵:当年府城 “过小年”

文字/邢方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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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46年出生于郧阳府城的北门街(亦即“青年路”),经常忆及儿少时代的“过小年”……

1956年我十岁之前,国家正是天下归心,欣欣向荣的太平盛世。共产党建政以后,镇压反革命,取缔“一贯道”使社会安宁;抗美援朝的伟大胜利使中国人扬眉吐气;扫盲运动使好多人不再是“睁眼瞎”;“公私合营”使商业繁荣;各种生产自救的互助组、合作社给老百姓找到了 “活路”……曾经统摄鄂渝川陕四省八府的郧阳府城恢复了勃勃生机。

那时节国家百废待兴,人们都还很穷,但人人都听党的话,都憋足了劲为建设新中国出力。连府城的清代遗老遗少,当年的国民党官宦也交口称赞共产党真行!

在如此形势下,逢年过节,人们自然也会丰俭不同地好好庆贺一下了。

那时府城的俗言说“吃了腊八饭,就要把年办。” 所以那街市上,一过了腊八,那本已热闹非凡的明清老城就更热闹。纵贯全城的东西大街上,平昔已是店铺林立,摊点栉比,人声喧哗,五彩纷呈;到了年底,这街市上又挤挤地挨挨地平添了许多卖年货的摊点。十字街、中卡子一带卖八大香、五香面的当街支起手摇石磨,一边磨着香粉佐料,一边高声吆喝着“八大香包了没?”附近的店铺摊点也不甘示弱地应和着“年关啦,便宜卖啦!”冷不丁哪儿又炸响一串震耳的噼噼啪啪声,原来是卖鞭炮的点响一挂炮在招揽生意。左近不远,卖门神、灶爷年画的摊点边,更是里三层外三层,挤着些白婆红女、夯汉士人,品点挑选着《年年有余》、《龙凤呈祥》、《打金枝》、《小姑贤》之类。而那些瓜壳帽、马褂衫、戴铜框老花镜的清末秀才,民初文士,此时也来凑热闹,在街边摆上八仙桌,饱蘸浓墨,龙飞凤舞地写些对联卖,赚几个打发子孙的“压岁钱”……

城郊的农民,则把那鲜藕、菠菜、红萝卜、葱蒜之类的蔬菜挑进城内抢个好价钱。四乡的山民则把柴、炭、打“堂廊灰”(清除积尘)的青竹毛挑进城换几个钱,置办点门神灶画、纸烛鞭炮之类的年货……所以,这满街之上,士农工商、担夫市民,加之西河码头涌上来的安康老板、川江纤夫等等,进商店、围摊点、挤街市、喊价、还价、争吵、哄笑……直把一个郧阳府闹得沸沸扬扬,真个是满街人流满城喧嚣。

忽然,一阵叮叮当当声破空而来,人们哗地闪向两边,只见县粮局向城内各粮店送粮的马车昂然而来,三匹高头大马鬣鬃飞扬,披挂的铜铃叮当有声,得得的铁蹄踏得石板长街也似为之震颤,而那神采飞扬的车把式好像还嫌热闹得不够,不时把一个鞭花“叭”的爆在空中。这声声脆响,应和着江西馆、山阳馆、钟鼓楼、城隍庙、仪凤阁那冲天飞檐上的铁马风铃声,应和着满街的喧闹声,直把这腊月底辞旧迎新的气氛搅得浓而又浓……

日渐浓重的年味中,不由就到了“过小年”的日子。小孩子们首先兴奋起来——那时节人们还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平时瓜瓜菜菜,稀汤薄水的将就着,但一到过年,老郧阳府的人讲究,再穷也要弄几个菜,吃几顿饱饭,哪怕是“口里挪,肚里攒”,省俭了大半年,再穷也不能苦了孩子,过年过节总是要让小东西们可着肚子吃饱……

“过小年”除了准备烙馍的面粉及粉条、卷心白(菜)、黄豆芽、胡萝卜、斤把肉之外,最重要的是贴“灶王爷”。那时有钱人家早早地就买回了门神、灶画、对联、鞭炮之类,准备“炮竹一声除旧,桃符(对联)万象更新”。日子紧巴的穷家小户不一定买驱邪的门神、对联,但“灶王爷”是一定要请一张回家供奉的;更穷窘的家庭,不能年年买新的“灶王爷”,也会把旧年贴在墙上的“灶王爷”卷起的角贴牢,用干净抹布把烟熏火燎的“灶王爷”轻轻擦拭干净,也不忘买一对拇指粗的小红蜡过小年敬“灶王爷”。大户或家境殷实的人家自然会买几对胡萝卜粗的大红蜡过小年,过大年。

我们那北门街口对面就有着一家姚家蜡铺常年做蜡,卖蜡。姚家开始创业的人叫姚寡子(哑巴)。他起初是在别人的蜡铺打工。1917年农历冬月十四日,襄郧镇守使张联升派驻郧城的老三营孙建平部,因年关将近却发不下来军饷而突然哗变。西关的江西馆、山陕馆到“永茂生”,十字街的“公盛达”,……金银字号、钱庄、绸缎庄、富商大户悉被抢劫。变兵抢了钱是要跑的,故只要银洋,不要铜元,大商号门外大街上,丢弃了不少铜元。 “姚寡子”(哑巴)就是这次兵变中捡了几麻袋铜元才发的家。尔后自己租房开蜡铺,生意越做越红火,,有了钱,买下所租铺面房,娶妻生子,代代传承这做蜡的手艺……

小时候过年我去他家买蜡,看到他们制蜡的全过程。他家院子里支着一口大锅,熬着木梓油。那木梓油原料是如水桶般粗的乳白色固体,工匠们用刀子把它刮削成薄片丢入锅中,不一会那木梓片便化作一锅清华华的油,匠人们一瓢瓢舀着倒入白铁皮制成的有许多圆孔的模具中,另有人把一根根芦苇杆插入圆孔中,待凝结到一定程度,匠人们会迅速旋转着拔出成型的蜡烛。那手法之快,之精准,都间不容发,训练有素。

那芦苇杆成捆地堆在那儿,另有匠人根据制蜡的需要截成节,细一点的制小蜡,粗一点的制大蜡。截好的芦苇杆分类捆好,摆放有序。

凝结成型的蜡烛是白色的,只有治丧的人家才买。娶媳妇,敬老爷,过年节,或小孩子正月十六过灯节插入彩灯中的蜡,统统是红色的,图的是红红火火,大吉大利。制蜡人自有他们的手艺:院中另有一口略小的锅也熬着木梓油,待油化开,匠人们倒入染料洋红搅一搅,就成了一锅红色蜡水,匠人们迅速把白蜡往锅里一蘸拿出,就成了一根根鲜亮殷红的红蜡烛。

蜡铺制作的蜡不是今日所见的圆柱状的蜡,而是上大下小细长圆锥状的;燃烧的烛芯,正是被蜡油包裹着的那芦苇杆。

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年节的风俗大变,姚家蜡铺才关了张。蜡铺传人经营烟酒等小百货。改革开放后,脑子活络、经营有道的姚师傅被推举为郧县个体劳动者协会会长。他的儿子则成为金融家,孙子好像到美国读书去了。姚家祖传的制蜡手艺对于他们,只是个传说而已。

说到蜡烛自然要说到烛台。当时府城各家因传统影响,家家都有烛台,但材质、形制大不相同。我所住的那条街,大户人家不少,他们的烛台有银的、铜的、锡的、琉璃的,形制上大多是一个如小篆般的“吉”或“祥”字。而普通百姓家里的烛台,则一律是黑灰色的瓦器,形制上是一头昂首的狮子,约五寸高,脊背中间有一插蜡杆的小圆孔。柳陂盆窑店子烧的,街头杂货店有卖,挑挑儿沿街叫卖盆盆罐罐黑窑碗的柳陂人也卖瓦烛台。

六十多年前家家都有的瓦烛台,如今却彻底消失了,偶尔在经营古董者那儿或许能见到。

由于几千年传统习俗的影响,当时郧阳府城的人仍然十分迷信,尽管建国后共产党宣传破除迷信,庙里的神像也拆除了,但家家所敬的老灶爷却不能舍弃,因为那是玉皇大帝派到每家每户监督人们,也给人赐福赐寿的神。据说这老灶爷腊月二十三要上天汇报这一家是否敬神,是否积德。由此决定这一家的福寿。所以这天要给老灶爷准备干粮,就是烙“灶饼馍”。而这祭灶的馍里面包的是糖,意思是用糖糊住老灶爷的嘴,免得他上天多说。而到了腊月三十夜他会从天宫返回。这时已是半夜子时,也就是年初一的五更。如果他回来看到大家在等他,一高兴就会给这家人赐福赐寿。所以大年三十熬夜是“接灶”,也就是“熬百岁”。

正因为如此,我从小看到的灶王爷神像两边的对联,大多是“二十三日去,初一五更还。”大户人家或书香门第则是“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乡下农民祭灶祷告时来得更朴质:“老灶爷,上天好话多说点,回来五谷杂粮多带点。”

那时府城大多数家庭堂屋(客厅)的摆设是一个八仙桌,两边配置大椅子,大桌子后面则是家家必备的长条“神桌子”。神桌子上方贴灶王爷夫妇像及对联。那神像是府城“久新”、“久康”印刷社木刻板彩色套印的。那版大约是宋元时期传下的,老灶爷并不是清代蓄辫子的形象,而是满头绾一个发髻。灶王爷老两口都穿的是明代服饰而不是清代的对襟衣装。灶王爷灶王奶奶都富态态的笑容可掬,不像门神那样呲牙咧嘴的凶相毕露。

第一批 “灶饼馍”烙好,谁都不准吃,哪怕那趴在灶台上看得口水直流的孩子。这馍要先敬灶王爷。这时神桌上已辉辉煌煌地点上一对红烛,烧上了三柱长香。家人按辈分顺序撩起棉袍子前襟,爬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给老灶爷磕头。敬罢老灶爷,全家这才可以开饭。一家人围坐在八仙桌旁,享用着平时难得的美味佳肴,沉浸在年的欢悦中,两只红烛映照下,全家似乎消除了一年的疲累与忧愁。

而墙上那慈祥的灶王爷灶王奶奶,似乎也充分歆享了人们贡献的牲醴和香烟,在氤氲着烛光香烟、饭菜香气的氛围中,正笑眯眯地絮叨合计着给人们赐福赐寿……

下期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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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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