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轮与心境

文|三千

天气慢慢转冷，很像老天爷变了一场魔术，下一场雨，叶子变黄了，再下一场雨，叶子变红了，再下一场雨，叶子变灰了。阳光缩在高大法桐慢慢稀薄的枯叶后面瑟瑟发抖，整个天空就像千军万马拼杀后的古战场，杂沓马蹄声渐行渐远，只留下一浪高过一浪的浮云。最是一年苦时节，我总是先于天气感觉到寒冷，每晚蜷成一团窝在大床上，觉得自己血液都要凝固了。中年以后的人生，连时光都学会了敷衍，年少时一天是一天，一年是一年，中年人的一天或者一年，好像都是一眨眼。

少年时最喜欢的季节是暮秋，仰躺在将要收割的庄稼地里，大风呼啸而过，草尖轻轻扫过被阳光炙烤过的滚烫的肌肤，看天空变得越来越高、越来越蓝，云层渐渐和天空脱离，大朵大朵白云在低空盘旋聚集，像温暖柔软蓬松的棉絮。有风的时候，所有的云朵都生出翅膀，在头顶轻轻变幻，慢慢滑翔，所有的云朵温柔流淌，聚散无常。我看光影变幻，那些无法被留存的惊艳让我心生向往。每次一个人看到它们，内心柔软疼痛，惊异到不敢呼吸，仿佛云层里藏着我的城堡、梦想、等待和洁白的深情。

同一片蓝天，同一个我，不同的，只是年轮与心境，包括我的亲人。

父亲老了，两鬓斑白，下楼梯时从慢慢吞吞变成两步一挪，常常用错了别人的牙刷，战战兢兢地爬高登梯，为换个灯泡而紧张。母亲差遣他拿眼镜或是找把剪刀，东西就放在眼皮子底下硬是看不见。母亲总是大声呵斥他，他面有愧疚并不辩驳。我的父亲，儿时顶天立地的父亲，被岁月磨旧了容颜、身板与气度，成了一个胖乎乎的笨拙的老头。我每次看到他，心怀怜悯，就像他每次看我的眼神，也是心怀怜悯。这些年他有他的苦，我有我的苦，我怜悯他的垂老，他怜悯我的坎坷。

女儿高考没有考好，整个六月变得焦躁，口腔溃疡，整夜整夜睡不着，大把大把掉头发。查询分数的时候，握着鼠标的手不受控地抖。她从来不是个学习好的孩子，为了父母的意愿拼尽全力。我们总是对她的苛责多过关爱，在失望的无数个瞬间拼命吼她，一次次崩溃、自愈、后悔，却忘了她也只是个孩子，会疼，会苦，会无助。就像成年后的我们，无论怎样努力，都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可能感觉自己身体每况愈下，老公开始迷恋养生。恰巧那些日子一个异姓兄弟突发脑血栓，后遗症造成行动障碍，一半身子僵硬。老公每天开车带着他，辗转于各种理疗康复场所，按摩、针灸、气功推拿……好在兄弟半年后身体状况有所好转，但是想恢复到从前精干利索的状态肯定不可能了。老公深受触动，买了很多保健品和补药，奇奇怪怪的黑色小药丸大把大把往嘴里塞。让他担忧的，除了身体还有日益下滑的订单，晚上借口散步，在小区旁的小河边，眉头紧锁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七零后的男人和女人，职场的高光期已过，无数后起之秀以孤勇者的身份前赴后继，老骥伏枥与志在千里，好像都显得不合时宜。我不太喜欢回望岁月时望花叹月、伤春悲秋，这不适合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一个连发朋友圈都感觉矫情的人，再多的情绪都会在辗转难眠的夜里迅速决断。

2022年结束了，在滚滚年轮间隙中回望，有期待，有失落，有收获，也有遗憾。被反反复复的疫情困扰，我和我所在的城市一起，我和我身边的亲人一起，有过缄默，有过争论，也有过困惑。曾经车水马龙的街道，在冬日显得沉寂。凌晨奔走的医护工作者，是这个城市最美逆行者；坚守岗位的消防员，也只是别人家一脸稚嫩的宝贝儿子；踩着星光晨扫的环卫工人，要抽空回家看一眼瘫痪在床的老伴；午夜街头的小商小贩，在等待黎明来临前的最后一个顾客；下了班的外卖小哥，用奔跑换来的薪水对抗渐涨的肉价……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担当起属于自己的使命，用强大的内心，对抗生活中层出不穷的琐碎。谁说只有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

一个人孤身走暗巷，在黑夜里对峙，无数的仓皇徘徊后，总有不屈的梦想。梵高说：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了烟。那团火就是内心不屈的引领，无论是鸿鹄还是蝼蚁，除了随遇而安，我们还得有点儿什么，我们总得做点儿什么。如米小的苔花，和牡丹一样笑傲春风，一个人没点儿血性，都不配来这人间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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