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黄河返乡之路② - 网络“返乡文化”的现实切面：每个人的“年味”都具体且清晰

短视频平台上，刚刚进入腊月，第一批返乡回家的网友在一种反差的幽默里完成了宏大的城乡叙事。在现实中，真正的返乡大潮奔涌在年关临近时，没有人能说清为什么要回家过年，但是时间一到，就知道该回家了，想回家了，也能回家了。

不团圆就“不太够意思”

今年的年味或许是从社交网络开始的，特别是短视频平台，刚进入腊月，网友的创作热情便溢出了屏幕。在他们的镜头里，第一波回村的金毛吃了大伯家的一锅米饭，爱上了灶下的烤红薯；第一波回村的大学生放下书本，开始逮猪捆羊忙大年；第一波回村的女婿入乡随俗，笨拙地学岳父砍柴，或者发挥职业所长，为村民理发造型……这些因为反差而幽默的呈现无意中完成了一场宏大的城乡叙事。而正式进入过年时间以后，丰盛的年夜饭、长辈与晚辈之间的祝福和压岁钱、传统与新潮交织的大拜年……这些不可或缺的过年仪式感内容成为社交网络上的第二波主要剧情，一派喜气洋洋。可以想见，再过几天，关于过年的第三波呈现或许就是满满的后备厢，承载着父母对游子的惦念和期待。

玉璇算是第一波返乡的大学生之一。研究生考试结束已经临近元旦，玉璇走出考场，回家过年。跟前两年不一样，从济南西站乘坐机场大巴一路到登机，再到家乡广西南宁落地，玉璇注意到，不再测量体温了，不再查验健康码了，没有“落地检”了，工作人员也脱下了防护服。玉璇说，父母当时被新冠病毒感染尚未转阴，原本计划请已经“阳”过的亲戚去机场接她，得知她也在发烧后，反而松了一口气，自己开车去把女儿接回家。

玉璇也看到了社交网络上的这些过年视频，其中一系列剪砂糖橘的画面让她感到亲切。当时短视频平台有一个话题是“别催了，广西壮士都在剪砂糖橘”，其中不少“壮士”正是放假返乡的大学生。一车一车的砂糖橘离开玉璇的家乡，销往全国各地，成为中国很多家庭必备的冬季水果。

广西南宁，村民在年前忙着收甘蔗。玉璇摄

除了砂糖橘，在玉璇的家乡，此时也正是甘蔗丰收的季节。不同于北方腊月里的“农闲”，南方的甘蔗田里正忙碌着。玉璇描述砍甘蔗的景象，村民戴着草帽遮阳，戴着手套以防长长的甘蔗叶划手，先把甘蔗砍断，然后削甘蔗叶，去甘蔗头，最后把齐整的甘蔗一捆捆扎好。这些甘蔗是在春天种下的，可以连收三五年。

跟玉璇不一样，余嘉好在手机客户端刷到这些视频时，从来都是一划而过不停留。她觉得，“年”得自己过才有意思。在她的生活里，年味不在社交网络上，而是在天津的街头，路边的小广场上早早挂起五彩的灯笼，时不时还会有鞭炮声响起。特别是后者，对余嘉好来说，这是一种声音标识，意味着要过年了，该回家了。

年关临近，街上的一团红。余嘉好摄

余嘉好提前列了一张单子，是她准备过年带回家的东西。可收拾行李箱的时候发现，塞来塞去，总有些东西塞不下。腊月二十八那天，余嘉好回到潍坊。正是一趟列车到站的时候，人潮往出站口涌去，余嘉好身在其中。她远远就看到在外面张望的父亲，“老了。”父亲终于也看到了余嘉好，“挥了挥手，啥也没说，就上来帮忙拿行李箱了。”重到余嘉好几乎都拖不动的行李箱，父亲一把搬起来就放到了汽车后备厢里。余嘉好突然意识到，从十几年前上大学到现在，每次离家、回家，父亲就一直在帮自己搬行李箱。

刘全醒回家的行李不多，一般都是当天简单收拾一下就行，但是今年不一样，他结婚了，妻子为父母买了一些东西。前几天，他们往家里寄了一些年货，还有一些礼物打算当面送给父母。刘全醒的老家是山东郓城，工作的城市是北京，在地图上，两地相距近600公里，但真正让他感到遥远的并不是一段地理距离。前年过年，因为疫情的关系，刘全醒没能回家，还有一年，比他小两岁的弟弟也没能回家。刘全醒说，过年人不齐，总觉得“不太够意思”。

同样由于疫情，余嘉好去年也留在了天津过年。她翻出当时写的流水账，大年初一那天，一觉睡到中午，下午出去跑了5公里，买了一根糖葫芦。

每个人的“年味”都具体且清晰

余嘉好上午回家，下午便帮忙照看起不到两岁的小外甥女，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她刚刚出生时。对余嘉好来说，时间走得很快，但总会留下痕迹，比如自己的白头发、父母脸上的皱纹，还有眼前这个正在成长的小生命。余嘉好喜欢小外甥女，平时也经常跟她视频，孩子独有的这种可爱让她觉得新鲜而且好玩儿。比如按照当地的习俗，小孩打喷嚏之后旁边的大人要接着说一句“百岁”，有一次小外甥女打完喷嚏，发现周围没人反应，于是“嗯嗯”地挨个提醒大家说“百岁”。余嘉好跟小外甥女视频时喜欢玩躲猫猫的游戏，以至于后来小外甥女每次在手机里看到余嘉好，就自己把眼睛捂起来玩得不亦乐乎。余嘉好说，尽管平时经常在视频里看小外甥女，一点都不陌生，可亲眼看到还是不一样，“人小小的，但是很聪明，很有灵动感。”

天津，街头的年节元素。余嘉好摄

大学毕业已经十年，余嘉好一直单身，没有恋爱的打算，也没有结婚的计划。父母一开始为她着急，但是近几年发现，女儿一个人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回家当晚，余嘉好跟父亲一起出去散步，约定2023年继续一起旅行。他们上次一起旅行还是在2020年去贵州，因为健康码红了，没有完成预定的计划，但是依然觉得景色很美，不虚此行。当时父亲回家后说，以后不能随便出去了，这两年也确实没有出去。“他喜欢玩，就说今年要出去，主要是2020年没去成黄果树瀑布，一直心心念念，”余嘉好说，“今年还没定去哪里，他没去过厦门、西安，也都想去，和他一起去过的张家界也想再去。”在被问及有什么事情是只有跟父母在一起才能做的时候，余嘉好回答：“当孩子。”这两年，余嘉好几乎是被困在一座城市，情绪起伏格外大，但一到家便放下了所有忧虑。

玉璇还没有大学毕业，也没有长久地离开过父母，她或许还不能理解余嘉好的这些感念。比起盘算着一年能与亲人团聚几次，一起去做些什么，她现在更忧心毕业以后的去向。“2023届高校毕业生规模预计1158万人”“2023年全国硕士研究生招生考试全国报考人数为474万人”，每当看到这样的新闻信息，玉璇就会感慨自己就是这一千万分之一，五百万分之一，“很卷很卷。”

广西南宁，年关临近的村庄。玉璇摄

但是在家里，有很多件事情可以让她暂时放下这种与未来有关的焦虑。爷爷奶奶早早为她准备好了绿豆肉馅的粽子，外公外婆则做好了她爱吃的柠檬鸭、叉烧、酸笋。回家这些天，她还跟着家人去参加村里的大聚餐，吃芝麻汤圆、酸辣鸡爪，大家买鞭炮，放烟花，热热闹闹得跟以前一样。有一位叔叔在家打造了一间K歌房，招呼大家去唱K，玉璇也去了。她看到叔叔家的桂花树正在开花，当时自己的嗅觉还没有恢复，于是拍了一张照片发在朋友圈里。

这些与过年有关的事情鲜少会成为社交网络上的公共热点，但对余嘉好和玉璇来说，它们都是具体而且清晰的。当“过年”被提及的时候，总是被一遍遍地解释它的习俗，梳理它的仪式，但是每一个人经历和理解的“年味”是不同的，是不能被统一概括的，社交网络上的文化潮流和个人的体感有时也会出现一些偏差。

山东师范大学新闻与传媒学院教师、新闻传播学博士周海宁解释，我们每个人都是互联网上的节点，每个人都有能力把自己作为主体书写生命经历，去回忆，去抗争，互联网的中介行为也将我们现实层面的内容放大了。“互联网的呈现和现实的呈现都是存在的，虚拟真实是一种真实，线下真实也是一种真实，但是虚拟的真实往往有一种想象，所以说互联网上的年味往往是一种想象当中的年味，是被放大了的年味。”周海宁说。也就是说，当网友在互联网上集中“晒”过年场景的时候，实际上也放大了关于过年的一些行为，并且激发了另外一些网友关于过年的想象，营造了一种网络上繁荣的“年味”，但具体到现实当中的每个人的时候，它又是不一样的。

过年的仪式感不可或缺

对周海宁来说，过年大概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回乡祭奠逝去的亲人。他目前在烟台，妹妹在青岛，他们约着大年三十这天一起回荣成老家，当然还要带上妹妹家的三个孩子，到亲人的墓前好好磕个头。周海宁看重这件事，他觉得这不是形式，而是为发自内心的一种纪念。他们离开了家乡的村庄，在新的城市落脚，他们的下一代没有关于籍贯地的生活记忆，但更需要知道自己根在何处。三个孩子还小，周海宁其实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跟他们解释，但总归要带他们磕个头，讲讲这里面的道理，告诉他们这是一种出于敬畏之心的仪式。

刘全醒当然也要跟着家族里的长辈去祭拜祖先。埋葬先人的地方如今是一片广阔的麦田，一垄垄麦苗正在等待春天返青，拔节生长。刘全醒他们搬去一箱箱爆竹，在一种高昂的声响里向先人说一说当下的生活。祭祖的队伍里也有小孩，学着大人的模样搬运摆放，他们明白此时此刻点燃一串串爆竹不是玩游戏。在很多地方，这是一种过年的习俗，也是一个家族的传承，所有人从各地奔来相聚，祭拜共同的祖先，凝结家族认同感。

贴好春联过大年。刘全醒摄

有些感觉的确是在仪式中才有的。刘全醒的高中同学聚会也在一年一年中成为一种仪式，他们当中有一部分通过高考离开家乡，实现了父母对他们自小便有的期待，跳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生循环。特别是随着年龄渐长，事业有成之后，过年回到家乡，在他们最开始出发的地方聚会，更能察觉和珍惜少年情谊的可贵。刘全醒说，他们聚在一起大多是聊高中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聊得开心。事实上，高中时间只有三年，可那三年里发生的事情已经被他们在后来反反复复说了十几年。

贴春联当然也是不可或缺的仪式。从小到大，刘全醒和弟弟跟着父亲里里外外贴上春联、福字。大门上的春联最大，一年又一年，内容几乎是相同的吉祥话：“家居黄金地，人在富贵中。”

1月21日，除夕，刘全醒发来他们贴完春联后的照片。今年大门上的春联换了：“吉祥如意全家福，恭贺新禧满堂春。”横批：“迎春接福”。（文中余嘉好为化名）

新黄河记者：江丹 编辑：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