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过年的，给你一个忠告

这个忠告就是，不要给人忠告。

人在什么时候，喜欢给人忠告？在自以为混得不错的时候。

人喜欢给什么样的人忠告？给处境不如自己的人。

人奋斗的动力之一，就是为了攀爬到能够给予忠告的位置。

忠告通常都是自上而下的。自下而上的忠告，很少有讲完的机会。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做第欧根尼。第欧根尼是个奇人，据说他住在一个木桶里，有智慧而没有财富。有一次亚历山大大帝去拜访他，像灯神一样问他，你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帮你实现。第欧根尼说，我希望你闪到一边去，不要挡住我的阳光。亚历山大后来说：“我若不是亚历山大，我愿是第欧根尼。”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不必在意真假，因为一个假故事能够流传下来，也说明它契合了人心里的真实成分。

第欧根尼和亚历山大的故事，最直观的含义是，在宇宙万物面前，拥有智慧的人与拥有权势的人是平等的。帝力于我何有哉。

但是你再琢磨一下，就会发现这平等里边，还是埋伏着不平等。因为这个故事的流传，隐约表示出，第欧根尼的智慧需要亚历山大的背书。亚历山大可以说，我愿是第欧根尼，第欧根尼却没办法说我愿是亚历山大。

中国古人讲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但德与言似乎都需要转化成某种功，才能不朽。孔子生前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但他是个成功的教育家，他培养出了一大批弟子，他的弟子又培养出更多的弟子。所以孔子得以不朽，究竟是因为立德、立言，还是因为另辟蹊径立了教育的功呢？

其实也不能怪世人势利，因为成功与胜利是一目了然的，而德行与言语却说不清道不明。你说你有智慧，为什么不用智慧来成就一番功业呢？你说你不屑，谁知道是不屑还是不能？

所以虽然荀子说，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但走亲访友，我们还是得带着礼物，不能带一肚子忠告。

有人在给人忠告的时候，实际在享受“我可以给你忠告”的位置感。假设你没有这个私心，而是一心一意为对方着想，但是你也没有办法证明自己没有私心。你之所以给人忠告，是因为你觉得，对方可以听进去，可以调整自己，获得更好的生活。

可是对方听到的可不一定是你的好意。人在评判自己的成就的时候，会归功于努力而不是运气，而在评判他人成就的时候，则归功于运气而非努力。你说的是他可以通过努力过得更好，他却以为你在凭自己的运气贬低他的努力。人心是一个不规则的棱镜，一束光进去，不知道出来的是什么。两个棱镜凑在一起，就是无穷的幻象。

惠能大师说：“迷人身虽不动，开口便说他人是非长短好恶，与道违背。”又说：“吾之所见，常见自心过愆，不见他人是非好恶”。初闻此语，觉得这不是不辨是非的老好人吗？但是经历过一些“人类无法交流”的痛苦之后，才明白言语这种交流手段的局限性。

交流是可能的，但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我们通常以为交流就是一方发出信号，另一方接受信号，但传播学者约翰·彼得斯考察了人类几千年的交流史发现：“交流中没有确定无疑的符号/迹象，只有暗示和猜想。我们之间的互动永远不可能是思想的交融，最多不过是思想的舞蹈；在这一舞蹈过程中，我们只能偶尔触摸对方。”

其实敏感的读者看到这篇文章的标题就会嘀咕，凭什么你给我忠告？我要澄清的是，这只是一个文字游戏。一个劝人不要给人忠告的忠告，到底是不是个忠告呢？

作为一个以写作为职业的人，我这么多年一直在说话，但直到这两年，才切身体会到语言的不可预测性。语言是炸弹，我却一直拿它当弹珠。这很愚蠢，希望大家吸取我的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