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有顺的2022年度好书推荐·虚构类

《家山》，王跃文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2月 （资料图/图）

王跃文的《家山》是从根性上对中国乡村生活、中国文化性格的一次重写与探讨。小说从细密、绵实的平常日子、烟火人生入手，写沙湾陈家五代人，写人称“乡约老爷”的女性刘桃香，写仁义的农民陈有喜，写各色人等生命之间的传承、联结和延续。那些沉潜于乡风民俗之中的坚韧品格、蓬勃意志，既是一个乡村族群的生命德性，也是一个乡土中国的精神底色。时代的风云际会不再是粗线条的描述，而是被化解于具体的日常生活，以及乡民们的柴米油盐、喜怒哀乐之中。无论历史如何动荡，苦难如何重压，在那些平凡人的生活秩序里，仍有静水流深、恒常不变的伦理支撑，这是民心、民情，也是文化的根性、传统的绵延。《家山》写了社会变迁下人性的嬗变、矛盾和争斗，更重要的是，它还写了像大地一样坚定存在的世道人心，那些灵光乍现的山水风物，呼应着纯朴敦厚的人情温暖，那些雅俗相融的叙事腔调，也昭示着生生不息的乡土伦理。精微而宽阔、悲伤而温暖是《家山》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它显然是王跃文写作史上的一次重要飞跃。

《烟霞里》，魏微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年12月 （资料图/图）

魏微的小说数量不多，但有不少精品，尤其是她的短篇小说，其叙事腔调、语言风格和情感抒发方式都独树一帜，艺术质地纯粹。她酝酿多年的长篇小说《烟霞里》在文体上颇具创新意识，它以编年体形式，把一个女人的成长和同时期的当代中国的发展结合、同构在一起，在小事与大时代的缝隙中，写了几代人的记忆和沧桑。在国与家的双重叙事里，主人公田庄从李庄一路走到广东，她的身后，有乡村、城镇和城市交织的繁复的时代背景，也有一群小人物的爱恨情仇，个体的存在既脆弱又坚韧，它在时代的巨浪面前如一叶扁舟似的时刻处于风雨飘摇之中，但魏微要强调的是，这些个体的沉浮，才是时代中最真实的部分，他们默默见证时间的流逝、生活的变迁。魏微以她独有的冷静与深情，讲述了大时代里个人的悲喜，也坦诚地直面了自我与现实之间的冲突和裂变。当故乡、亲人、时代、国家这些宏大的母题穿越一个渺小的生命之后，最重要的也许不在于它留下了什么，而在于个体经历了什么。魏微写出了一个经历者的遭遇，也发出了一个经历者的慨叹，它通过对一个时代的体认，使自己也成为了这个时代不可忽视的部分。时代不是一个空洞的词，而是你、我、他，是每一个人生死相依的时刻的叠加，是时间在每一个人内心所留下的印痕和创伤，也是每一个人的梦想里那束永不熄灭的光。《烟霞里》既写出了时间永恒的力量，也写出了个体强悍的意志。

《镜中》，艾伟著，浙江文艺出版社/KEY-可以文化，2022年5月 （资料图/图）

艾伟的长篇小说《镜中》是一部在怀疑和追问中不断向人性深处掘进的长篇小说。故事发端于一次车祸，主人公的一对儿女（一铭和一贝）在车祸中丧生，从而彻底打乱了小说中的四个核心人物——润生、易蓉、世平、子珊——的生活，原先貌似平静的人生，开始呈现出各种不为人知的部分，生命自身的敏感和脆弱，爱与罪的深度缠绕，恨的滋生与释然，一直贯穿在《镜中》的叙事里。艾伟的写作旨趣仍然是在人物的内心，他想探测一个人对苦难的承受能力，试图写出宽恕的力量，并探寻一条自我救赎的道路。

小说重点写到润生的各种伤痛从体内苏醒，无助、悲伤、愤怒、孤寂以及仇恨交织在一起，如影随形，内心的磨难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后来润生在中缅边境被关押在监狱，历尽苦难，以及后来接受山口洋子的设计任务，苦思超脱之道，其实都是艾伟为润生预设的救赎之路。生病，酗酒，精神分裂，在死亡的边缘挣扎，润生正是通过这种自我惩罚来缓解内心的罪感，而真正让他获得释然和拯救的，还是做志愿者的慈善，以及建筑美学所体现出来的某种隐秘的宇宙意志。艾伟的写作，是要实现对人的重新想象，而这最关键的是要越过生活那些平庸的表面，在那些不经意的细微转折处发现人性的黑洞，从普通的日常性出发，但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透过生活的表层，看见那个隐秘的核心，发现生活的不可思议，也惊叹人性的神秘莫测。艾伟的写作告诉我们，灵魂的阴影、人性的幽深，都是在怀疑、分析、勘探、拷问下才一点点显形的。

谢有顺 （文学评论家、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