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放羊的傻曾粮

2000年,那时我5岁,北京还没有申奥成功,中国男足不会预见自己即将打入今后20年来,唯一的一次世界杯,人们也不会意识到三年后非典将会席卷全国——就像我没有意识到这是我在乡村生活的最后一年。

在我童年时代为数不多的记忆碎片里,有一个人就像一张精美的冷裱相片一样,贴在我心灵的窗台。他叫曾粮,算起来今年他四十整岁——如果他还活着….

在我家北边30米的地方,有一个长满绿藻的池塘,四周住满了人家,一栋栋泥瓦庭院将池塘包裹的严严实实,从上往下看,样子像极了一个加宽的天井。如果谁家丢了鸡,丢了鸭,谁家的小子欺负了谁家的姑娘,她就会站在池塘边叫骂。一般都是妇女,骂声通过湖面击打在对岸的墙上,音波在四周回荡,声音尖锐、刺耳,随后钻过墙壁,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比村子里宣传计划生育的喇叭还要震慑人心。在池塘的南边有一颗粗壮的槐树,附近长满了杂草和野花儿。每个清晨,夜色还未完全脱去身上的纱衣,曾粮就早早的牵着一群绵羊,步履蹒跚的出现在那里。绵羊咩咩的叫声在我的梦乡萦绕,声音温韵绵软,似婴儿一般,即使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觉得那是世界上最悦耳的晨曲。我穿起奶奶给我缝的布鞋,跑到门口,对着曾粮喊道:“曾粮叔,你咋起嫩早嘞!”曾粮总是歪着头,左手蜷缩成鸡爪的样子,贴在他那一成不变的灰色老式汗衫上,嘴角歪斜着嚷嚷道:“我…来…喂羊..吃草..”

曾粮的爷爷和我的太爷爷是堂兄弟,用我们老家的话讲:是同一宗的。曾粮兄弟5个,还有一个姐姐,他排行老末,兄弟几个如今都已经成家,姐姐也出了嫁,就只剩下曾粮一个人和母亲住在一起。我们两家前后院是挨着的,当初我们家比较穷,房子盖的也晚,在爸爸快结婚时,才东凑西拼的把老院翻新,为了节约材料我们家最南面的墙是曾粮家堂屋的后墙。秋天,爷爷将收好的玉米秸秆一捆捆的摞好,堆在池塘边的槐树旁,等到潮湿的秸秆慢慢的风干了水分,奶奶就会用它烧火用。曾粮时常来我家串门,有时赶上奶奶做饭,我们就会去把爷爷摞好的玉米秸秆抱过来,然后在压水井里打上两桶水,准备好后,我们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土灶台旁边准备烧火做饭。奶奶刷锅,舀水,黑黝黝的大地锅镶嵌在用泥巴糊成的土灶上,像一个聚宝盆,只不过这聚宝盆里变出的是各种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奶奶往锅中下入大米,上面的位置放上用高粱杆子编成的箅子,再把发酵好的馍馍一个个整齐的摆好,盖上锅盖。曾粮用他蜷缩着的手拿出火柴,歪着头,眼里藏不住的光亮,他取出一根洋火笑嘻嘻地在我面前比划着,随后用力地在火柴盒上画出一道微弱的火光。我拿起一小撮玉米秸秆小心翼翼地迎过去将玉米秸秆点燃,放到灶膛里,火苗慢慢的侵蚀玉米秸秆的每一寸肌肤。曾粮一把一把的往灶眼里送着秸秆,火苗也慢慢蔓延成火焰,发出劈啪的愠怒声。我坐在曾粮的身边两只手卖力的拉着风箱,松动的风箱叽叽的摇晃着,像是病入膏肓的老人气管里发出的的嘶鸣声。火焰越烧越烈,潮湿的秸秆碰上熊熊烈火,霎时间整个房屋都被浓烈的青烟所笼罩,我和曾粮的脸上,嘴巴里满是烟灰和呛出的鼻涕眼泪。奶奶让我们弯下腰,说烟气是往上走的,我们学着奶奶的样子,弓着腰,像个佝偻的老头。现在我忽然明白了,奶奶的驼背的毛病,一定是这些烟造成的。屋子里的烟气缭绕着从烟囱里升腾到屋顶,转眼,又随风消散,我和曾粮津津有味的品尝奶奶做的馍馍,“曾粮叔,好吃不?”

曾粮依旧用塞满馒头的歪嘴含糊的说:”呼吃“。


曾粮的身上总是会有一股子特殊的味道,这大概是他整天与绵羊睡在一起的缘故。他走过的地方都留下一阵腥臭,夹杂着羊身上的膻气,像腐烂的榴莲和浇地的农家肥。所过之处还会留下一粒粒如山楂丸大小,粘连在一起的羊屎蛋。秋天的天气稍微有些凉意,他总会带着一顶军绿色的中山帽,穿着沾满杂草与污垢的灰色长裤和褪色的蓝外套,裤子上的拉链敞着口,腰带就是一根尼龙绳,破旧的老式解放鞋勉强没有顶出脚趾头,鞋子下面沾满了羊屎蛋……大概是12月份的样子,曾粮在槐树旁边用玉米秸秆搭了个羊窝,每天我都能见到他在一群咩咩叫的羊群里仰着身子,眯着眼睛,时不时的拿起一些草料塞到羊的嘴巴里。 我很好奇他的嘴怎么总是歪着,就问奶奶,奶奶对我说他有羊羔疯,我似懂非懂,以为羊羔疯是和他的羊有着什么密不可分的关系,和羊羔呆在一起会发疯?直到长大后才明白,那是一种精神类疾病——癫痫。这一天,天气如往常一样凉爽,麻雀在树上啁啾的叫着,树叶也渐渐由葱郁的绿转为稀疏的黄,摇曳在枝头,散发出苦涩的味道,风一吹,落在屋顶上,田地里,池塘里,落在人群中,我的手心里。曾粮今天显得格外的激动,他的羊要生幼崽了,我跑过去蹲在母羊身边,轻轻抚摸这它,它的身体在颤抖!曾粮提着水桶毛巾,手忙脚乱的蹲在母羊身后。不一会母羊的屁股里挤出白乎乎的一团,身上到处是粘液,落在玉米秸秆上,我激动的对着曾粮喊着:“是一只白色的小羊!”小羊摇晃着躯干,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它是那么虚弱,那么弱小,就像妈妈生我的时候一样。曾粮抱起小羊用毛巾擦拭着它的身子,把它放到母羊身前,我不确定小羊是否睁开了眼睛,但是我想她睁开眼睛第一个想见的一定是它的妈妈吧。紧接着又是一团白色落在地上,母羊的身子似乎更加的颤抖了,它俯下身子亲吻着小羊,伸出舌头,舔舐着小羊身上的粘液,小羊用力的抬起上下摇摆的脑袋想去碰触母羊,他感受到了母羊的气息。这一刻,我似乎也有些颤抖,我想抱起小羊,想让小羊离母羊更近一些,但是小羊却自己蹒跚的爬到母羊的身边,将头贴在母羊的头上。此刻我的世界出奇的静,静的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能感受血液穿过心脏流遍全身的痕迹,我的眼前闪烁着一些朦胧的碎片,婴儿的啼哭,妈妈的轻语,下雨时滴落在台阶上的水滴声,调皮的昆虫跌倒在麦浪的足迹。这一刻,我明白,小羊一定能看到,即使它没睁开眼睛。

2001年正月十五,我跟着父母一起来到郑州,对于家乡的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模糊,我在郑州上学,生活,结婚,生子,恍惚之间,我已经离开家乡25年。有一次过年,我回老家,问起曾粮,奶奶说他死了,犯病时他就躺在池塘边的那颗槐树下。奶奶说他死了也好,活着也是受罪,他的老娘不能照顾她一辈子。我听后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来到童年住的院子,大门的粱檐经不起岁月的敲打,已经凹陷在左边的墙上,院子里长满了到我腰间的杂草,根本塔不进去脚,曾粮家的院子只剩一片废墟,那个和我们家连在一起的土墙也用玉米秸秆代替了,我走在街道上,陆陆续续的乡亲给我打着招呼,这些我曾经熟悉的大叔,大伯,婶婶,大娘,此刻我尽然只是觉得熟悉,却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哪一家哪一户的。听着他们亲切的叫着我的名字,我心中无比惭愧,这是我的故乡呀,现在却是这样陌生,我甚至有些恐惧走到大街上,我害怕认错人,我害怕打招呼。时间是一名导师,他不断的催促你前进,让你变得成熟,让你可以看到世界不断地变迁,时间也是一个盗贼,他偷走你的记忆,他让你失去童真,他起初让你拥有一切,最后却又无情的夺走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对于家乡的记忆,或许只有我五岁那年的些许片段,但是这些片段却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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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5

标签:小羊   土灶   母羊   羊羔   槐树   微小   秸秆   玉米   身子   奶奶   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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