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散步的邻人

文|金后子

我所居住的院落，以安静为荣为傲。靠山邻水，绿树红花，邻居们脸上大都挂着几分安详。

温和的天气，邻居们多半出来散步。他们当中，有快走的，有慢走的，有成群结队的，有跑单帮的，有遛狗的，有坐轮椅的，老少不拘，有说有笑……他们用脚步丈量着生命的长度，用积极心态亲吻着天地间的一草一木。

散步的人群中有一对母女，一年四季服装统一，身着黑衣，头戴布帽，区别是春夏帽为浅色，秋冬帽为深色。她们边走边说边笑，不仔细看往往被人误认为是姊妹。后经相熟的邻居证实是娘俩。

本人年愈花甲，也算阅人多矣，可从来没见过这么亲热的母女。一个个问号随着她们的脚步延伸，好奇却找不出答案。

她们沿院里的柏油路走着，有时女儿在前、母亲在后，有时母亲在前、女儿在后，有时娘俩并肩而行，有时还一起舞动，娘的腿脚不利索，一拐一拐的，但她们的手从不分开。从背后看去，统一服装的娘俩，姑娘肩上多了一个粉黄色的包，鼓鼓囊囊，里面应该装着母亲所需之物吧，水、纸、糕点……

有娘俩就有爷俩。爷俩都是胖子，他们的关系我从未问过，是从长相和年龄落差上判断出来的，因为爷俩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产品，让人感叹遗传基因的强大。他们的个头差不多，只是父亲的背略驼。

父亲大约六十岁冒头，儿子至少也得三十往上。他们散步也是牵着手，是父亲牵着儿子，儿子从来不牵父亲。

三十多岁的人，正是四海为家、放飞自我的年龄，为何时刻依附于父亲？个中因由不问也明。

父亲脑后的头发脱了，头顶上像镶着一块鹅卵石，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爷俩沿路一圈圈地转着，父亲脸上的表情是那样麻木，麻木得胜过院里的那几棵枯木。

“江主任！”每次看到那对老夫妻，我都会提高嗓门喊一声。三十多年前，就跟老先生打过交道。那时都干办公室，他五十多岁，我二十多岁，他总是面带笑容、不温不火地跟人说话。

有一年去深圳我们还住在一个房间，晚上关了灯，面对非黑非白的夜，他跟我说：“办公室是伺候人的活，没法干，好在再有几年就退休了。”他说的这些话，正值血气方刚的我感觉很无聊，还有些看不起他革命意志衰退。

岁月匆匆，几十年转眼过去，如今自己退休了，才蓦然发现江主任已是耄耋老人。他牵着老伴的手走得拖沓，脚底与地面不时磨出沙沙的声响。他们都弓着腰，像两只被时光烤干的虾米，步子极慢，慢得令人心急。

他们牵手而走，更准确地说，不是牵着是拽着，有时老头拽着老婆，有时老婆拽着老头，跋涉着，艰难地走向岁月深处。

其实我心里明白，别管哪种方式，脚步是不能停的，一旦停下来，再启动就难了。出不了门，就不能接受阳光的照射，就无法接受风的吹拂，生命之舟就有可能停泊。

所有散步的老者中，老王的步子最矫健有力，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走路却如风似电。他散步不但快，且两只手不停地摆动，手指向外伸着，一扭一扭，在满头白发映照下，就像一只骄傲的企鹅。有时他右手还拿着一个录放机，播放的全是流行歌曲。

发现老王独特的样子，是我从家里后窗看到的。或许出于好奇，或许他那慈善的面容吸引着我，从心里想接近他。在一个阳光充沛的秋日，我主动跟他搭讪，一聊很是投机，从此上午十点就成了我们一起散步的固定时间。

人一熟，就无话不说。老王的老家在沂蒙山区，小时候家里实在是穷。记得上初中时，老师下水饺，他跟同学们排队盛老师剩在锅里的饺子汤，是多么盼望汤里有肉末和菜末啊。可老师包的饺子很结实，一个破的也没有，心里那份焦虑随锅里的水蒸腾着、弥漫着，成了他少时挥之不去的愁绪和渴望。

到了高中，他印象最深的是，攒一个月的细粮票，买几斤馒头，跑八十里路，与全家人分享。有一次周末，待他买好馒头，天下起了大雪，困在宿舍里的他又急又冷又饿又馋，一个晚上竟把十几个馒头全吃了，也不知哪来的那么大饭量。

后来考上部队院校，肚子问题彻底解决。后转业到地方，再走向领导岗位，最后退休养老。他写过一首打油诗：“吃糠咽菜求学童，衣食无忧从军行。转业地方仕途路……一晃即老退三舍，安享晚年山林翁。”

我用毛笔抄录，哈哈一笑，这成了我们友情的物证。

院里一位搞绿化的老头，长得又黑又瘦又矮，经常跟老王开玩笑：“还是你们好啊，除了吃，就是玩。”

老王会用带有沂蒙腔调的话回他：“你光看到我们享福了，可没看到我们吃苦受累呢。”然后是彼此对笑，这笑是复杂的，里面包含着苦涩、仰视、俯视、羡慕、无奈。

常练太极步的我，总是贴在老王的一侧，在不断讨论一个个话题的当儿，品读着两位老者的对望、对笑。

老王还说，说归说，笑归笑，比比这些凭力气吃饭之人，我们应该知足了。

还有一对遛狗的中年夫妻，慈眉善目的。先前他们都是牵着狗散步，前几天看到他们，却是推着狗遛弯。忙问怎么回事，他们答，狗得了椎间盘突出，不能走路了。夫妻二人就倒替着用一个木盒小车推着狗走。

当有人怀着惊诧的眼神看车、看狗时，女主人就会说：“没办法，既然养了人家，就得负责到底，一旦沾上就丢不掉。”

不知狗懂不懂女主人的话，应该是懂的，你看它那一脸谄媚的样子，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

太阳月亮轮番上岗，散步者天天登场。风热了，风凉了，花开花落，不知不觉间一年年就这样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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