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一毛钱的老头走了,见识了吝啬如刀,也明白了大爱无言

杨明

算命的说,我祖业微薄。儿时,外婆会在晒衣服时用竹竿偷偷却很用力地敲我脑袋,凶恶地说“还怕你聪明”,外公会从我手上夺走我在外婆的葡萄架下忙碌了一上午够到的一串酸葡萄,然后忿忿地扔掉。

在大人们的仇恨中长大,我也渐渐明白了谁制造的夹缝和夹缝里的恩怨。忽然一天,因为旁人说的一句话,我猛地想到了“老头”,眼睛竟湿润了。原来我对他的感情,因为父母与祖辈的关系,竟被不公平地埋藏在心底的角落,任时光掠夺。那短暂的陪伴,几近遗忘。

老头,按照我们家乡的土话,是指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我是学着父亲的口吻,背地里才这样喊的。

听爸爸说,老头16岁持家,继承了茶铺,与寡母独自撑起一个大家庭的全部开支:供弟弟上学,为妹妹备嫁,一分一厘都舍不得花销。等到自己成家,又养育四个子女,生活的锋利磨练了他“吝啬如刀”的名声。

他平日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拉着我去遛弯。平日一套中山装、藏青色的料子,袖口蹭得油光,边角几丝线头欢快地在风中起舞。目的地是茶铺里的老相识,也是皤发皓首的长者。几杯浓茶,情谊尽在杯中。逢人便热情地招呼,“这是我的孙子,一个顶十个呢”。

我成了他的门面。作为犒赏,他会从口袋里拿出一毛钱,说“去买好吃的吧”。果冻、丹皮、冰棍,一毛钱都能买到。它们成了我每日愿意陪老头遛弯的念想,再也没有比这更能激励我混迹在陌生的长者提供的烈酒、烟雾和浓茶组成的世界里了,虽然它呛人。

这区区一毛钱,成了我的“特殊待遇”,却埋下老头“重男轻女”的长怨。因为不管其他的晚辈如何讨巧,也没有办法让老头从牙缝里抠出半毛钱。

我才是正宗。

可是,黄毛小儿的嘴没有上限。父母开玩笑地怂恿我说:“怎么不向老头多要一毛钱,看他是不是真心喜欢你?”我习惯了老头给而非要,心中纠结着。我以为,这一毛钱堪比葛朗台的金币,对“嗜财如命”的老头已经是大发慈悲。

但我决定在太岁头上动土。某次,我看他心情很好,在得到一毛钱的嘉奖后,我鼓足勇气地说:“爷爷,天好热啊,再给我一毛钱买冰棍吧。”老头迟疑了片刻,递给我第二张一毛钱。我措手不及,手中从一到二的飞跃,竟是童年时期除了学习以外最值得骄傲的胜利。

老头并非吝啬如一。记得某个夜晚,他几天没见我,便来前院找我。见父母未下班,问我:“吃了饭吗?”我说:“没有。”他说:“老太婆不在家,去我那吃。” 半个小时后,四道小菜,油香扑鼻,色泽明丽地铺展在我面前。小碗的红烧肉,外酥里嫩,晶莹剔透,已然大厨水准。我竟然饥饿地吃了五碗米饭。可是老头没有多吃,他独坐一旁,一碗黄酒作伴,几口小菜解馋,看我忘我地朵颐,眼神写满了慈祥。这样的笑容是在艰辛的生活重担和并不惬意的家庭关系以外才有的片刻忘忧。

听母亲说,父母的婚房是老头在离自己住的小楼十米开外的池塘上聚石成塔般建起来的。而他自己的房子,则在二楼的顶部换去了两片青瓦,装上了两片透明的瓦片。从此,白日青光盈眉,夜晚星河垂目。他又于庭前种满了月季、花生、丝瓜、扁豆,这小小的院落、在他的重构下拥有一派生机。多年以后,当我有了知识,才懂得老头那一套本土的建筑“造诣”算得上勇立潮头。

一夜,夏风习习,他坐在二楼,纵览寰宇,茉莉花香沁人心脾,不浓烈也不清淡,花开得正好。他点了蜡烛,教我为丝瓜支架。我用心地学着,又笑老头,“爷爷,这丝瓜种花盆里能长大吗?”他说:“如果放在一楼,虽然能像门口的柳树一样,却看不到二楼这么远呐。”老头手指着远方。站在他的小阳台上,他手指的尽头,原来是我家和我家门口他二十年前亲自栽下的柳树,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到了。

可是我终于没能成为他的忘忧草。姑姑的妒忌、奶奶的挑拨,让老头和父母之间有了裂痕。所有纷争的焦点都在于孙辈里,老头独爱我。

终于,我也被告诫不要常常进出于老头家,却总能在放学的时候看见老头可怜地在对面的小阳台搜寻着,凝视着,而我也像被上了紧箍咒,扭头进屋或者快速地逃离他的视线。

几天之后,他跑来向父亲要打气筒,看见我有点难堪地避开,便喊住我说:“记得我是谁吧。”我说:“记得。”老头接着说:“以后会记得我吧?”我点点头,尴尬地跑走了。

一天之后,听爸爸有点担忧地说,老头一宿没有回来。二天之后,全家慌张地寻找,空气开始凝重。三天后,街坊开始议论纷纷。下午放学回家,奇怪地发现爸妈不见了,四下张望,看见父亲从老头住的地方匆匆跑来,对我说:“老头被车撞了。”

我嚎啕大哭。1994年,我终于和爷爷天涯永隔。再也不见他独上西楼,那空中的花园了无生机,那儿的花儿、草儿、藤儿终于枯萎败落了,曾经盛景一时的园子成了无主之城。而家门口年年报春来的柳树也是留不住的,在老头离开后的冬天一病呜呼。

直到二十年后的清明,我终于想到了和父母一同去老头的坟上祭扫,这次是被鼓励的。在万千坟冢间,父亲驾轻就熟地找到了老头的所在。他埋骨于此,坟头旁的小树已成翠柏;坟头的照片却是二十年前的模样,曾留有遗憾的生命被无情地定格在了那年。

可是坟头余温尚存,点点星火,曾有后辈,来过。

二十年,足以让一代人老去,足以让一代人成长。二十年,足以让两代人的心头积满冰雪,足以化为溪流洗涤两代人心头的灰尘。

此刻,屋外沥沥秋雨一阵大过一阵。点墨之处,我竟泪洒衣襟。

如果老头健在,应该89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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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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