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民｜一次挨宰

那是发生在十五年前的一件事，现在回忆起来还余味不断，感慨万千。

2005年我在滕州英才学校教书，暑假的时候，学校组织老师去西安旅游。那个时候，赴外地旅游还是很难得的事，而且还是去历史古都西安。想到可以亲眼目睹秦皇陵、兵马俑、华清宫、法门寺……可以品尝正宗的羊肉泡馍、腊汁肉夹馍、biangbiang面……可以登大雁塔、明城墙、钟鼓楼……心里那个美就别提了。

可是，事实却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美，学校为了省事把我们交给了某旅行社。旅行社为了省钱，安排傍晚七点坐大巴车出发，大巴车开了一整夜，我们就在车上晃荡了一整夜。黎明的时候，到了西安城里，找到了下榻的酒店，下了车觉得晕晕乎乎，走起路来像脚踩棉花绒一样。放下了行李，洗了把脸，马马虎虎地吃了点东西，又坐上了大巴车，游西安市便正式开始了。

这时候，导游换上了本地的，是个长得很精致的姑娘，说的一口带有浓厚陕北方言的普通话。她像中学生背课文似的给我们介绍着在西安旅游要注意的事项，说到要防止挨宰，特别指出：“各旅游点都有主动兜售小商品的，假如你不打算买，就别跟他们讲价，更不要惹他们的商品，不然，会招讹，招宰，闹了纠纷，导游也不能帮你说话，因为你们走了，我还要在西安活人呢……”我们都觉得她的话说得又有道理又实在，有个年轻的老师还为她叫了声“好！”正说着，她忽然用右手板像车窗外一指，说：“各位老师，请看你的左手边，这两座富丽堂皇的古建筑就是西安最著名的建筑钟楼和鼓楼，合称钟鼓楼。这两座明代建筑处在西安的中心，遥相呼应，蔚为壮观。”说着说着，我们还没看上两眼，钟楼、鼓楼就没有踪影了，可大巴车却没有停下的意思。

“不对呀，怎么不停车让我们下去看一看，登一登？”有的老师对导游说。

“旅程没有下车看、登的安排！”

“怎么没有？你看这旅游合同上明明写着‘游览钟鼓楼’吗？”

“是，这里的‘游览’就是指坐在车上看。”导游诡异地笑着说。

“谁说‘游览’就是指坐在车上看？”大家起哄。

“请老师们，看看备注3。”

我们这才注意到《旅游合同》上还有个备注3：本合同的解释权在xx旅行社。旅行社就这样解释，我们也没有办法，“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得精”，一点不假。

又开了近二十分钟的车，大巴停靠在路旁。导游说：“我们旅行社为了丰富大家的旅程，特临时增加了一个旅游项目——免费体验一次僧侣生活，说白了，就是让大家免费当一回和尚、尼姑。”

“什么？免费当一回和尚、尼姑，这个项目新鲜！”

“这和尚、尼姑怎么当，还要削发吗？”

“还换衣服吗？”

“……”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大家别先议论，听我把话说完。”导游一边说一边用两手做着下按的动作。等大家静下来，又接着说：“大家看，这条马路的左手边就有一座寺庙——××寺。”说着又用右手板指向窗外。我们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两扇不大不小的铁门，门上额高悬着用铁片子制作的三个大字“××寺”，还能看到院内的一座高高的建筑塔吊，吊臂长长的伸着，像是想要攫取点什么。

“这座寺庙在西安没有法门寺有名，而且现在内部还在施工，的确没有好看的，但是，它却有别的寺庙不具备的旅游项目，就是能让大家来亲身体验一下和尚、尼姑的生活。至于怎样体验，寺内自有师父安排，大家只要按照他们的安排做就行了。最后我还要特别地强调了两点：1、自愿体验，不愿去的就在车上等着，不强求；2、体验者在寺庙里如有布施、捐赠，纯属个人自愿行为，跟旅行社无关。我已经把最后强调的两点录了音，作为证据。”说完还拿出手机，把录音放了一遍。

免费做回和尚、尼姑，多新鲜，好玩；不去就在车上干等着，多枯燥乏味；坐了一夜的车，腿都坐麻了，一并活动活动，哪有不去之理？呼啦啦，大家都下了车，跟着导游穿过马路走进了寺门。四五个师父（有和尚也有尼姑）就在一旁候着，他们马上迎了过来。几个人都双手合十，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深情地合说了一句：“各位施主，旅途辛苦了，阿弥陀佛！”面对师父们的施礼，我们都有点不知所措，有的合十，有的鞠躬，也学着师父念了声“阿弥陀佛”。

一位三十多岁的师父开始给我们讲话：“各位施主，首先欢迎大家不远千里来到××寺。因为我寺当下正重建大雄宝殿，本来是不能接待游客的，但是国内外的很多施主打来电话，强烈要求我们开展旅游观光新项目。施主们的盛情难却，我们便努力挖潜，进寺庙体验僧侣生活，让旅客当一回和尚、尼姑，就是我们应广大施主的请求推出的崭新项目，我想，各位一定乐于参加。因为大家旅程时间很紧，这次活动只安排四项内容：1、进佛门；2、入佛堂；3、给佛主交心；4、法师面授机宜。为了方便，大家一起进行，男士就是和尚，女士就是尼姑。”

“还要换衣服吗？”有的老师问。

“不需要，一切从简，心诚则灵。现在，让我们进入第一个环节——进佛门。其实，大家一脚踏进这个门，你就入佛门了，你现在的身份就不是老师了，就是和尚、尼姑了。入了佛门就要有佛意，佛意是什么？第一就是对佛的尊重、崇敬。不管你过去信不信佛，现在你都要对佛满怀尊重、崇敬之情。”师父说到这里，两只鹰样的眼睛威严地扫视了大家一遍，我们都似乎觉得有一种无形的东西罩在了身上，手脚都有些不自在了。

“佛门是净（静、敬）地，一是要心地清净，不存杂念；二是要安静，沉默无语；三是要对神灵崇敬有加。请大家按我的这三点要求，双手合十，两眼微闭，口中念阿弥陀佛三分钟——恕我直言，我发现有的人心有旁骛，情意不专，还没进入角色。你要是真没有诚意，那就请你走出来，到树下凉快去，不要勉强。”说完又用鹰一般的目光扫视了我们一遍。

我们这些人中，虽也有“心有旁骛、情意不专、还没进入角色的”，但都不愿担“没有诚意”的孬名，所以没有一个从人群里走出来，到树下凉快的。

三分钟之后，师父凝重的表情放松了一些，还顺便夸了我们几句，说我们是老师，有悟性，佛门就最讲悟，在这一点上，师和佛是相通的。说我们现在已经过了“进佛门”这一关，可以“入佛堂”了。

人都喜欢被人赏识，特别是喜欢别人对自己成绩的赏识。师父的几句说得我们心里美滋滋的，仿佛觉得自己真像他说的那样，已经成了“佛”的人了。

师父要我们微闭双眼，双手合十，口中念着阿弥陀佛，脚步放轻，放缓，一个接着一个地进入了佛堂。

佛堂的门窗都关着，前面的案桌上点着三根蜡烛，光线非常昏暗。案桌后边的高台上，一位师父盘腿打坐，一只手张开前执，另一只手有节奏地敲打着面前的木鱼，双眼微闭，口中念念有词。帮帮帮的木鱼声格外刺耳。案桌前的空地上，放有三四十个蒲团，那是为我们准备的。

我们按照师父地安排，每人找一蒲团，像案桌后的师父那样，盘腿打坐，双眼微闭，两手合十，口中念着阿弥陀佛。

一会，木鱼声忽然停止了，门窗也打开了，佛堂里明亮起来。案桌后边的师父站了起来，他中等身材，留着小平头，身着和尚们常穿的宽大粗布布衫，打着绑腿，布鞋。看穿着像和尚，可怎么留着小平头呢？我有些纳闷了。可没容我细想，平头和尚发话了，他说，刚才大家入了佛门，就有了佛意；现在进了佛堂，就该有佛心，佛心是什么？首先就是对佛虔诚，对佛要敢交心，愿交心；交真心，交诚心。在佛的面前，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遮盖，不隐瞒。现在，我们进入第三个环节——给佛主交心。请大家双手合十，微闭双眼，静默沉思，你要想象着，佛此时就端坐在你的面前，你要自觉地、毫无保留地给佛倾心交流——你曾犯过什么罪恶可向佛忏悔，你有什么心事可以向佛表达，你有什么愿望可向佛提出等等。向佛交心五分钟，现在开始——

佛堂里静得让人窒息，大家都微闭着眼睛，至于都想的什么，是不是在向佛交心我不得而知。我迫于环境也想了想，我一生忠厚老实，可以说无罪无恶，自觉没有什么要向佛忏悔的；子女虽没什么大才，也都有稳定的职业，家庭也都和睦，所以也没什么心事要向佛倾诉；至于有什么愿望，都到了退休年龄了，也没有升官发财的可能了，所以也没有什么需要佛帮助。这对佛是算交心了还是算没交心呢？我也不敢说。正当我还矛盾着的时候，平头师父又发话了，他说，给佛交心的五分钟到了，我从大家的面部表情就能看的出来，绝大多数的确是给佛交心了，当然，还有两三位凡心未泯，给佛患得患失，但我佛大慈大悲，会原谅他们的。下面我们做最后一件事，就是有我寺的五位著名法师向各位面授机宜。这佛堂旁边挎有五间禅房，每一房间里都有一位法师，我将按照大家刚才对佛交心的程度，按先后安排各位进房领略法师的训诫。说着便走下高台，点了五位起身进房，其余的在那里静候。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时刻，大家都在想，那挎房里有什么机密？这法师有什么妙招？到底有什么机宜要授，而且人人不同？先被点到进房的，迫不及待地站起来，看看左右还在打坐的同事，好像自己先得了一些禅，不由地露出一丝欣慰和得意。继续打坐的，多么想下轮就让师父点到呢，以免落到最后，让人觉得自己凡心太重。

我是第三轮被师父点到的。进了挎房，让我大失所望，什么禅房，就是一间简陋得不能再简陋得办公室——一张平常的办公木桌，两张木椅，桌子上面放着一大堆半米长手指粗细的香、一个盛着清水的碗。法师坐在桌后的椅子上，四十多岁，光头，但前额发际并未见受戒落下的斑疤，倒是一身和尚装束。法师见我进来，向我点了点头，示意我坐在另一把木椅上，然后就问我当了一回和尚有什么感受。我告诉他，感觉很好。他说这种体验活动只有他们寺庙才有，机会十分难得，然后从抽屉里抽出了一根红布条，给我系在左手手脖子上。端起那碗清水，用右手手指蘸了，向我的脸上弹了三下，放下碗，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又说：“现在，你已经体验完了全部的当一个出家人的步骤，你成了××寺的一员了，我代表××寺最高主持欢迎你。”

怎么，我竟成了××寺一员了？我惊愕，纳闷，但又不好意思反问。

“你既然成了××寺的一员了，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也看到了，我们寺现在正在重建大雄宝殿，作为××寺的一员的你，理应贡献一份力量吧。”法师专注地看了一下我，那眼光里闪烁着“不容置疑”。

“怎样贡献？”我问。

“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让你出力是不可能的，就出钱吧——最少二十元，多则不限。”

不就是二十元钱吗，给！我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递给他，起身要走。他一把把我按住，说，不能走，还有最重要的事情呢。我重新坐定。他又问我，刚才向佛交心的时候是否心诚？我说，当然心诚了。他说，你给佛忏悔了什么，倾诉了什么，要求了什么。说他能代佛为我分忧解难，让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我不会说假话，就把当时的想法告诉了他，他似乎有些失望，一直启发我，督促我，让我再想想，再细想想——生活中难道没有一件不称心的事？对以后难道没有一点更高的希望？难道你的身体没有一点毛病？比如“三高”之类的。我告诉他，我的身体除了有点血压高外，其他都没问题。

“哎呀呀，血压高还不算毛病？你没听说，全国每年因高血压致死、致残的都有几百万。”他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立刻喜形于色地说。

“哪有这么严重——我现在每天吃一片降压药，控制得还可以。”

“佛能让你不吃降压药也能血压正常——你只要在这里给佛上两炷高香，就能办到。”

“可能吗？”

“怎么？还不信，不信你就试一试！”

“……”

“怎么，为了身体健康，连两炷高香都不舍得烧？”

“谁说不舍得烧了？”

“舍得，还磨叽什么，拿去烧呀。”说着，便从桌子上拿了两炷香塞到我手里。“你们这些当教师的，真是小气，看看人家那些大老板，哪个不买十炷八炷的。”

我不很情愿地拿着那两炷香，放下吧又怕他骂我“搜先生，刮大夫”，言不由衷地问了一句：“多少钱一炷……”

“一百元一炷——怎么，疼钱了？花钱免灾，值！”

“这……”

“别这那的，不就是二百块钱吗，二百元钱买了个血压正常，你赚大了——快掏钱！”

我不很情愿地又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他一把抓去，看也没看，就塞到裤兜里。然后交代我，出了禅房，到院子里去，找到佛塔，把香点着，双手秉香，围塔转三周，一周不能多，一周也不能少，然后把香插在香炉里，扭头就走，千万别回头看，回头就不灵了！

反正钱花完了，与其信其无，不如信其有，就按他说的办了。在我点燃香的时候，看到我的好几个同事也都在点香，其中就有当时滕州为数不多的特级教师王端田先生和杨阿南先生，他们一个拿着三炷香，一个拿着四炷香。

回到车上，见车上已有了十几人了，大家正议论纷纷呢，都伸着头问我花了多少钱。我说二百二。大家都说，不多，不多。一打听，三百二，四百二，五百二。六百二的都有，最高的竟花了一千零二十。

“二、二、二，我们都成二了，人家把咱当二耍了！”小学部的校长邵庆英高声笑道。

大家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不作声了。

“他们这是设圈套宰人，得投诉他！”突然有个老师说。

“对，对，投诉他！”车内顿时人声鼎沸。

“投诉要有证据，你凭什么说你交出了三百二、四百二、五百二、一千零二十，你有证据吗？”学校的会计大声说。

对呀，我们手里连张四指的纸条也没有呀！

“不行，投诉导游，是她把咱诱导过来的。”有的提议。

“导游让你来，并没逼你掏钱呀，人家不是说了吗，体验者的一切布施、捐赠，都是自愿的，跟导游无关，不是还录了音吗？”

“原来，他们是串通好了，一环套一环，环环相扣，让我们挨了宰还没地方喊冤去！”

“……”

“算了，算了，出门在外，不容易，就算花钱买了个教训，破财免灾吧。”

“算了，算了，不就是几百块钱吗，就当赌博输了，让小偷偷了，大风刮跑了，财去人安乐。”

几个年龄较大的老师纷纷劝说，灭火。

又过了好大一会，导游才从寺里出来。上了车问大家“玩得开心吧？”全车没有一个吭声的。导游也没说什么，清点了人数，然后提高嗓门对大家说：“下一个景点，是西安最有看头的秦兵马俑……”

事后我曾想，这些宰人的家伙绝不是佛门弟子，单凭小平头和光头而没有受戒斑疤就能推见。可是他们怎么能堂而皇之地进入佛门圣地，利用“佛”这块金子招牌招摇撞骗呢？××寺的主持知道此事吗？僧侣知道这件事吗？是半个眼睁着半个眼闭着，还是其中有利益的交割？都说佛门清净，在物欲横流的当下，佛门还清净得了吗？都说佛门向善，怎么这扇佛门却向了骗？

纵观这一骗局，设计者还真是动了不少脑筋，从让游客“当一回和尚、尼姑”活动项目确立，到“进佛门——入佛堂——给佛交心——法师面授机宜”等活动环节的设计，可以说既很有创意，又投游客好奇的心理。步步设疑，环环相扣，牵着你的鼻子，让你不知不觉地进入他的迷局，挨了刀子出了血，还捂着伤口不让人知道。能人呀！高手呀！但出自历史名都西安，真让人匪夷所思。

我又想到我们这些挨宰的人，这骗局设计的是比较严密，但是并非天衣无缝，仔细一想还是有不少漏洞的。比如说导游说免费增添旅游项目，我们就应该有所警觉——连合同上分明列着的钟鼓楼都不让看，却专门去“免费体验”，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再如“面授机宜”环节，当法师说到机宜就是要钱的时候，拔腿就走，难道他会抓住你强行掏你的腰包？我，天生的愚笨，挨了宰，倒也好说；可这里面还有聪明人呀，像王端田先生、杨阿南先生、邵庆英女士，他们可都是滕州有名的聪明人，怎么也和我一样挨宰，而且比我出的血还多呢？

我还想到导游的狡猾——明明暗中有其一腿，却收拾得十分干净；想到我们没有投诉证据，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想到了我们身上的阿Q精神——破财免灾，财去人安乐……

挨宰一次，感慨万千，感慨万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