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分

再一次见面是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双方没有大喜大悲，有的只是愕然以及因为心跳加速略显红润脸庞下的不知所措。他们是彼此的初恋，因为女方家庭的反对，最终分道扬镳，从最初的撕心裂肺、难舍难分到慢慢不再联系，各自成立了家庭。

望着她不再青涩的模样，他抬手摇了摇说道：“好久不见”。感慨着岁月流逝、青春不再，曾经最美的时光，芳年华月如流沙般，不知不觉已然从指尖划过。

她从最初的震惊到确信，错愕的神情变为惊喜“是啊，十八年零四个月了，你怎么在这里？”

惊讶于她算数这么好，从那年五月二号给他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到现在整整十八年零四个月了，后来每年的零时都会收到她的短信祝福，只有四个字：生日快乐！直到三年后，她结婚了，便再也没有收到过祝福信息。

“我出差，你呢？”

“我也是”

“好巧啊”

他们异口同声的说道，说完两人都笑了起来，略显尴尬的气氛才有所缓解。

漫步在陌生的街道，傍晚的余晖把城市染成了金黄色，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下班的人群拥挤着并不宽阔的马路，他们并着肩不紧不慢的走着，与匆匆赶路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

话题从为什么来出差、到天气、到热门的新闻慢慢的展开着，然后说着家庭，说着孩子以及他们从前共同的朋友。多数的时候她在说，他在听，说到有趣的事情，她总会咯咯的笑出声来，像是没心没肺一样。

她也会问他的朋友怎么样了，他简单的说了说，有的散了，有的失联了，有的在彼此的通信录里僵尸着，多数人为了生活在疲惫的奔波着，聚少离多。岁月带走的除了青春，还有少年那颗炽热的心。

初秋的傍晚像是略显长些，从夕阳到黄昏再到夜幕降临，像是小尾巴被揪住一样，当听到蝉鸣声响起已是万家灯火。中间他们各自给家人报了平安，然后歉意的看了看对方，便若无其事的调整好步伐的节奏，从车水马龙的闹市到昏暗幽静的小巷，谁也没有说累，也没有说要去哪里。

“有没有想过我？”她侧头看着他。

“有啊，梦里见过你，”看着她感兴趣的样子，他认真的说道“膀大腰圆、肥头大耳，一副中年妇女的模样就吓醒了。”

本有些雀跃的表情听到他后半句的调侃，气呼呼的说道：“这么恨我，做梦都不盼我的好，不就是甩了你一次，至于这么小气吗？”还没说完自己就噗呲的笑了出来。

他们知道彼此都没有放下过对方，曾经通过朋友若无其事的打探着对方的近况，也曾找各种理由联系过几次。他知道她以一种方式惦念着他，她也知道他用一种习惯为她祈福，时光流逝，岁月变迁，纪念对方的习惯却似刻在心间的一枚烙印，没有停止过。一路走来，她不停的欢笑声除了是真心的高兴，还有更多的是活跃气氛，消除彼此的距离。

“知道我想象中咱们重逢的画面吗？”她煞有其事的说“肯定会连吵三天架”。

他笑了笑“现在是和谐社会。”

“和谐你个大头鬼，我就要和你吵”她挥舞着拳头。

“泼妇？”

“滚”

……

从街角拐过去，迎面是一家成都小吃的饭馆儿，门口放着一台圆柱形的炉子，上面摞着七、八个蒸屉，正热气腾腾的冒着白烟。很自然的他们走了进去，找了个角落坐下，屋里有八张桌子，中间是两张四方的八人桌，两边分别是三张四人桌，中间的桌子上有几个人正在热闹的喝着酒，声音很大。

点了一笼蒸饺，两碗豆浆，两人轻轻的吸溜着。第一次吃蒸饺是在她单位不远处的一家成都小吃，作为北方人，饺子一向都是煮着吃的，在店老板强烈的推荐下，他们要了一笼，决定尝尝，像是一股恋爱般的香气在齿间流淌，嗯，味道真心不错，他们看着彼此，开心的笑了起来。

那时的他还在学徒，每个月挣两百块钱，除了和她在一起的花销，有时候居然还能花一百多请十来个人在后面的大排档搓一顿，他光着膀子坐在主位上，像个大哥似的吆五喝六跟同事们拼着酒，而她则挨着他坐在跟前儿，看着他指点江山的模样，略显拘束的笑着，桌子底下是他们握着的手。时而有人向她敬酒，嘴里喊着嫂子，她则娇羞的不知所措，而他则会大大咧咧的替她挡着，宣示着自己的主权，虽然她喝的是果汁。

印象中有一次她右手握拳抬起，做加油状：你现在挣两百，以后要努力挣两千。说完胳膊使劲往下沉了沉：加油！

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蒸饺，他的思绪一阵飘荡……

令人怀念的岁月啊！

一轮圆月快要攀到夜空的中央，星星在闪烁着属于它的光芒，夜晚的手机显得格外宁静，像是不愿惊扰这柔和的夜景。他们没有在那家饭馆过多的停留，两个人一笼蒸饺都没吃完，也许是觉得味道不对，也许是嫌旁边喝酒的人太吵了，又或者饭店的布局并不是记忆中的模样。

蒸饺已没有恋爱般的味道，也许只是吃的人变了！

走过绿茵宽阔的足球场，走过寂静无人的车站，走过月朗风清的公园，他们没有目的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夜晚，漫无目的的走着。

交错的身影像是两条孤魂野鬼在飘荡着，找不到回家的路，又像是彼此紧紧搀扶着，相濡以沫，走到海角，走到天边。

皎洁的夜色下，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地上，时而能听到几声蟋蟀的啼鸣，耳边传来喷泉的流水声，连空气都变的清新了起来，他们的语气也越发轻柔了，像是不愿打扰这份大自然的和谐。

有时会在公园的凉亭休息一会儿，有时会坐在足球场的草坪上仰望星空，默然不语，彼此的距离那么遥远又像是在咫尺之间。

微风吹过的树梢，轻轻摇摆着，秋天是丰收的季节，空气中又带有一丝丝肃杀的味道，夜晚稍显寒意。他们坐在大柳树下，感觉她的身体有微微的发抖，想给她披件外衣，看了看，身上除了半截袖和一个挎包，也没什么可御寒的，夜更加深了，这是黎明的前奏。他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说道：“走吧”，她点点头，跟在他的身后，沿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走向主干道，发现他走的是回程的路，心里一阵黯然。

路过孤零零的车站，路过空荡荡的足球场，路过那家陌生的成都小吃，她越发的沉默。

天空的鱼肚有些泛白，街头上三三两两有了晨练的老人，路边的早点摊不知送走了几位奔波的顾客，辛勤的人们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所有美好的事物回归到生活也只是酱米油盐的平淡，曾经刻骨铭心的感情，和血肉混合在一起，慢慢变成身体的一部分。

多少次，突然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画面，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情感瞬间破闸而出，如狂风暴雨般将人淹没，痛入骨髓的思念浇遍全身，看着眼前的画面，却没有从前的人，怔怔的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丫头，想你了。心如刀绞！

自己的痛自己扛，自己的病自己医。

旭日即将升起，新的一天会带来新的希望。莫名的、他有了些兴致，而她则低着头，沉默着。

看着东方天际的曙光，他不自觉的提了提精神，高声诵读着：

“当蜘蛛网无情的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的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

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的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

相信未来

……”

看着他孤寂的身影，耳边回荡着“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她感到心底一阵压抑的疼痛，只想跑过去，紧紧的抱住他，用自己的余温抚平他身上所有的痛，脚步却生生的止住了，眼睛里泛出一层水雾。

她走过去，像是用尽所有的力气，在他身边硬生生的停下，强颜道：“好美的诗歌”。

“是啊，这是诗人食指的相信未来，作者生于四八年，经历了那个复杂的年代，被打上反动诗人的标签，上山下乡，爱情破碎，半疯半癫，后来在精神病福利院生活了十二年，这首诗是作者对命运的抗衡，把希望寄托于未来。我很喜欢。”看着她因为熬夜而显得红肿的眼眶，他普及着。

她认真的想了想说：“很押韵。”

他呆了呆，有些莞尔，“是啊很押韵，这可能是所有诗歌的通病吧。”

她一向对文学作品提不起兴趣，换做以前，肯定会说：别咬文嚼字的，姑奶奶听不懂，他恶趣味的想着。

或许是受他情绪的感染，又或是刚想起来自己才是活跃气氛的主角，她自顾自的跑到他前边，双手握拳，在胸口交叉着，双脚一边蹦一边转圈，嘴里唱着：“豆豆磨来磨去豆豆，豆豆磨来磨去豆豆，”

印象中这是一首广告的歌曲，好像是卖豆粉的，看着她有些笨笨的样子，依稀有着往日俏皮可爱、鬼马精灵的影子，他的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心里一阵失神。

恍惚间目光穿透远方天空的那一抹光白，跨越岁月，有一个俏丽的身影依依不舍的在向他挥手：我走了，你要幸福 ，一定要幸福啊！

他鼻尖一阵酸楚，

我们都要好好的，幸福的生活！

看着眼前的她还在费力的磨着豆豆，他略显歉意的说道：“当初分手是我所期盼的你信吗？”

“信，你说什么我都信，”她慢慢停下来，因为运动而显得有些喘息。

自己还真有当人贩子的潜质，他有些苦笑，接着说：“当时的我想体验不同的情感，品味不同的人生，所以你提分手我也就痛快的答应了，不然以我们当初的感情，你走不掉，或者我给你共同面对的勇气，也许结局会是另外一种，所以，即便你不提我早晚也会提的，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呵，想体验不同的情感，”

她不置可否“这是你当初的想法，现在呢？你怎么选？”

“现在没的选了。”他把目光移向前方，有些消沉的说道。

“回答我”她跑到他的前方，语气不容置疑，甚至有些咄咄逼人。

“还选个屁啊，都已经这样了，难道我们把各自的家扔掉，这是你想要的吗？”

他的语调不自觉的提高了，

“我只想要一个答案，”她倔强的看着他，眼泪止不住的滑落。

在即将分别的清晨他们的情绪都有些躁动。

下意识的抬起手臂，想擦去她脸上的泪水，胳膊在空气中顿了顿，又缓缓的放下，轻声的说道：“别哭了，都快四十岁的人了，再哭都成大脸猫了，”

她不语，就那么倔强的看着他。

他有些头疼，认真的想了想说道：“你希望以后和谁埋在一起？”说完这句话，自己忽然楞了起来，脸上阴晴不定。

而她则从最初的倔强到不安、痛苦以及不知所措，到最后脸色发白的喃喃道:“好扎心，为什么要问这么残酷的问题？”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扪心自问。

一边是在最美的时光遇到最纯真的感情，

一边是和自己风雨同舟了十几年的爱人，

怎么选？他们陷入了沉思与彷徨。

时间仿佛被定住了，他们的思绪在过往与现实间来回跳跃着，激烈的碰撞，像是比诺曼底登陆还要激烈，比列宁格勒战役还要庄重，在争夺与谁组一个土包包的拉锯战中不短的挣扎。

“可能已经有了答案，”他有些不确定，按着自己的思路推演着“还记得刚分手时，那一年刘若英的明信片火遍大街小巷，你给我发来一条信息：如果有下辈子，我们一定要在一起。当时的我即悲又喜，悲的是此生无缘，喜的是来生似乎不是很遥远。我的好朋友不屑的说：这辈子还不能在一起呢，还下辈子，扯淡的吧，像是一盆冷水泼在脸上，我瞬间明白了，这辈子都没有抗争的勇气，拿什么寄托于来生？”他语气越发的肯定，最后像是盖棺定论“当年面对生死轮回的取舍，已经给出了今天的答案。”

她霍然转头！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他们回到了原点，初秋的阳光平和、温暖，像是能包容世间一切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枝头上鸟儿在叽叽喳喳的叫着，马路上汽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他们并肩站在喧闹的街头，因为熬夜脸上显得有些暗淡，却又多了几分释然。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他像是在回答她之前的问题，又像是对过往画上句号。

是啊，她心里想着，有宠着自己的丈夫，有可爱的孩子，即便奔现的生活可能也不是自己想要的，心底的那份执念也只是在平淡的生活中对美好事物的向往，爱过、哭过、拥有过、离别过，在情窦初开的年龄遇到一份纯真的感情，把它放在心头，无聊的时候打开看一看，给平淡的生活增添一丝乐趣，或许才是最美的。

看着她越发从容的神情，他感觉轻落落的，像是解脱又像是豁然开朗，懂得放下，才能用最饱满的热情拥抱未来。

感谢命运的馈赠，在最美的时光遇到最美的你，有憾的人生才是圆满的，感谢这一次的偶遇，一夜的旅程，让我们从起点走回起点，跟过去做了最完美的告别。

看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山高路远，余生各自安好！

他们背对着彼此，慢慢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