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合水村

燃烧的合水村
卢新民 汤文进

今日合水村

合水村是鄱阳湖畔余干县三塘乡的一个美丽村庄。据族谱记载，南宋末年有汤姓始迁于此，以居两条小溪汇合处而得名“合水”。1942年7月日寇占领余干期间，为抵抗侵略，合水村民众自发组织起来，英勇抗敌，击毙日寇6人，击伤数人，遭日寇疯狂报复，死伤10人，全村房屋被焚为废墟，抒写了鄱阳湖畔一曲可歌可泣的悲壮抗日史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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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水村南是一口长方形的深水塘，波光潋滟；东、北、西三面是一大片树林，当地村民称之为“护山”，郁郁葱葱。日冠入侵前，合水村有70来户，约350人，耕地约500亩。这里土地肥沃，一般年景可旱涝保收。村子里屋宇宽敞整齐，里弄纵横有序，这里民风淳朴，村民乐施好善，铺路修桥，建凉亭码头。当时余干流传一首顺口溜：“县城出西门，抬头打一望，头算合水汤，二算岭背张。”声誉播于四方。

合水村民一直以“耕读为本”为祖训，又有崇文尚武的传统。村里开设私塾，让子弟读书，开武馆，让青年操练武功。村民公推德高者主持村务，村风纯正，村纪有序。合水村民为人厚道，讲究义气，秉性耿直，不欺弱不畏强，富于正义感，好打抱不平。村民以村族利益为上，一旦村子有事，只要村房族长商量好了，就会团结起来奋不顾身前去拼杀。合水村历史上曾有过几次村民团结击败外侮的例子。

1939年，江西彭泽县东北角长江南岸马垱要塞失守后，日本侵略军溯江西上，进逼武汉。为了防止我第三战区（驻上饶）部队威胁它的左侧，日寇利用空军在长江南岸尤其是鄱湖以东地区实行狂轰滥炸。余干地处鄱阳湖南岸，日机也常来袭扰。日机曾在合水村不远处低空盘旋，并在西邻三溪村投下两枚炸弹，炸伤数人，合水村民更加人心惶惶。

汤锦堂原是合水村的私塾先生，因有学问并写得一笔好字而名闻乡里，1939年冬当上了国民政府余干县湖滨乡下属的保长，管着合水村以及周边村的行政事务。1940年春，汤锦堂先生协助国民政府，在合水村的祠堂开办了一所抗日“保学”。“保学”实为小学，取代了原村塾。不像私塾只允许男孩子读书，“保学”中还有好几个女学生。“保学”的门楣上贴着“教育救国”的横批，课堂四壁贴满了彩色宣传画，内容为日寇对中国人民发动的“三光”政策，以及教育国民如何防空、防毒气。学生读的是新式的国文课本，唱的是“全民族武装起来救中国”之类的抗日歌曲，做的是“打日本鬼子”之类的游戏。“保学”里浓浓的“抗日救亡”气氛，感染了村里的民众。

1941年上半年，汤锦堂先生遵照国民政府的指示，发动合水村开展“抗日救亡”宣传活动。活动的骨干分子是合水村民汤佑里的老婆，人称“佑里嫂子”，她是村里的先进女性，有点文化，很活跃，具有“新女性”的作风。佑里嫂子在乡公所接受了训练，带头剪短发、穿裙子，并号召青年女子剪短发、放脚。她还积极热情地教村民唱《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抗日歌曲，一时间，合水村里处处响起了嘹亮的抗日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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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春节期间，合水村民众刚刚闹完龙灯，就传来了“日本鬼子快来了”的凶讯。

这一天，汤锦堂先生依照上面的指示，给村民布置了一项紧急任务：两天之内用锄头、铁锹将村东边那条大路挖成若干段“巨”字形障碍，以阻止日本鬼子军车通过；接着又叫两位“甲长”汤绿水、汤任福分别给村东、村西的每个家庭分发盖着红印、写有“难民证”字样的白布条。村子里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村民心里既恐惧又感到无奈。大家议论纷纷：“这是准备让我们出去逃难吗？到处是日本鬼子，我们能到哪里去？”有的说：“我们不走了，等日本鬼子来了再说！”

这时，有村民问：“如果日本鬼子真的来了怎么办？”村民汤初升说了一句很响亮的话：“有福不是祸，有祸躲不过！日本鬼子要来就来吧！横直是水来土堰，兵来将挡就是了！我们合水村民，不是吃素的！”这个汤初升当过一年兵，家里有一支从军队里弄来的枪，枪法好，他机警勇敢，善谋事，敢担当。汤初升掷地有声的话语，鼓舞了村民。

1942年6月5日，占领南昌的日寇以兵舰3艘，汽艇20余只，乘鄱湖水涨之机，进犯余干康山。驻守在该地的鄱湖警备司令部“黎明”舰在日舰的猛烈攻击下败逃，康山沦陷，余干北方门户洞开。7日和15日，日寇以兵舰10余艘，汽艇50余只，分别进犯余干梅溪嘴、万嘴坑和瑞洪镇。驻守在该地的鄱湖警备司令部下辖部队和江西省保安团进行还击。日军以空袭配合，而国军士气低落，一击即溃，上尉中队长、中尉分队长以及班长3、士兵20余人殉难。

日寇驻扎于县城与瑞洪镇后，烧、杀、奸、掠，骇人听闻的事时有发生。这天，合水村有人大喊：“日本鬼子在县城里放火了！”一些村民后面跟着一群小孩，来到村东头一里开外的镰里岭，向着县城所在地的东南方向看去，果见不远处的上空，浓烟滚滚，黑烟像恶魔一样张牙舞爪，有时火头还窜起很高。大家默默驻足看了好久，每个人心情都十分沉重。又过了两天，村子里的人们早上开门，又见到西南面瑞洪方向，也有多处天空上冒起烧房子的烟柱。日寇占领余干期间，到处杀人放火。晚上，日本鬼子探照灯的光柱，在夜空一闪一闪，气氛十分恐怖。

这时正值鄱湖水涨，驻扎在瑞洪镇的日本鬼子到处抢船民的大船只。他们将抢来的船只安装上一台小发动机带动小螺旋桨，就成了一只“汽划子”。鬼子兵驾着这样的“汽划子”在滨湖地区几条湖汊里游弋横行，所到之处，到处在劫难逃。更可恶的是，活动在湖滨的湖匪，竟很快与日寇勾搭上了，他们常扮装成日本鬼子的模样，哇啦哇啦说着“日本话”，冒充日本鬼子，为虎作伥，肆意抢劫，大发“国难财”。这些土匪汉奸还扬言，准备来合水村抢劫。合水村民本就对于这湖匪恨之入骨，闻听此言，个个义愤填膺。大家发誓，要坚决把这些敢于来犯的强盗消灭干净！

这天上午，汤锦堂先生邀集村子里的几位骨干人物开会。他脸色异常严峻，慷慨激昂，对到场的人说：

“大家都看到了，日本鬼子极其凶残，对我们实行杀光、烧光、抢光的‘三光’政策！乡亲们，这些日本鬼子不但要亡我们的国，还要灭我们的种！最可恶的是，土匪、湖匪这些汉奸败类为虎作伥，残害百姓。政府和军队保护不了百姓，我们无路可走，难道我们都只有等死吗？！”

在场的人群情激奋：“我们自己组织起来！跟他狗日的拼了！”

汤锦堂重重地点点头：“我们合水村建村800多年了，向来有崇文尚武、不畏强暴的好传统！今天，我们要武装起来和日本鬼子战斗，我们要全村一条心，共同保卫自己的家园！”大家一致同意，立刻分头行动起来。

首先是组织护村队，由汤初升负责指挥。村子里凡50岁以下、20岁以上的健壮男丁，皆为武装人员，计得38人，每人头上扎一蓝头巾为标记；其次是将村民家里的武器集中起来，计得梭标30支、长短猎枪8把、步枪1支、手枪1把，还有湖铳，即土炮2门。不足的部分用新砍来的竹子经过淬火造成新梭标补上。再次，构筑护村工事。村民们从护山上砍来大批一丈多长的松树，沿着村庄的东、北、西三面立起密密麻麻的木桩，两排木桩相距一尺五寸宽，中间以泥土夯实，将村子严严实实地护围起来了，三面各开门一道。几天功夫，围墙就已完工，护村队员全部集中起来，由年轻的武术师汤聘希领着，进行攻防战术的训练，同时还派队员在村子里巡逻放哨，唱着“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等歌曲，村民抗日热情高涨。

合水村民众“武装自卫”的消息迅速传开，周边四乡的民众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一块木板，把合水村看成是避风港，大家闻风而动，许多人借着沾亲带故的关系，纷纷把家中衣被以及贵重物品一担一担地送到合水村中各自的亲戚家里。同时，许多亲戚朋友，也纷纷来到合水村避难。一时间，合水村民家家都有亲戚，家家堆放着村外寄放的衣物和一些贵重物品，全村竟然显出过节般的气氛。当然，人们也深深地感到这“喜气”后面所隐藏着惊恐与无奈。

3

当驻扎在瑞洪镇的日本鬼子听到合水村民众“武装自卫”的信息后，气急败坏。竟然有村子公开对抗“大日本帝国皇军”，这还了得！鬼子们立即决定对合水村进行扫荡，对抵抗人员格外勿论！

合水村民永远忘记不了这一天。1942年农历五月十五，驻扎在瑞洪的日本鬼子开着两只“汽划子”，每只装了20来个鬼子兵，在一个熟悉情况的汉奸带领下，沿着湖滨的湖汊，向着合水村驶来。一只“汽划子”驶到靠近合水村的北面池塘，另一只“汽划子”则挨着车基山向着合水村的背后驶过来，停泊在湖汊的尽头。鬼子兵尽数跳下船之后，还当场抓到一个邻村人做向导，令其引路，向着合水村合围而来。

合水村负责放哨的武装队员立即发现情况，在村子西北角“叭”的开了一枪，鸣枪报警。全村顿时惊动起来，村子里大部分的男女老少按计划纷纷从村子的东、北、西三个门撤出去了。有几个曾为村庄抗暴杀过阵的“老英雄”，如汤松竹等，仍然手持梭标不走，说要留下来杀日本鬼子！这时，全体武装队员则各自拿着自己的武器迅速地集中在村庄的西北角，集结之后立即越出村子木桩泥土围墙。队员们心中涌起怒火，向着村后护山树林旁边的鬼子兵喊杀着冲了过去。“叭叭叭”！“轰轰轰”！一时间枪声、铳声齐发，汤初升向着鬼子兵连开了八枪，汤锦堂先生长子汤风喜举起手枪向着鬼子兵连点了十发！还有不少村民“嗖嗖嗖”地将梭标投向鬼子，直杀得鬼子兵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当场放倒数人！这些日本鬼子天天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自从来到余干之后，几乎没遇到过任何抵抗。这次来到合水村，日本鬼子大摇大摆，傲视一切，子弹未上膛，刺刀未出鞘。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在这里竟会遭到迎头痛击！只见顷刻间，倒下6人，击伤数人，受伤的鬼子痛得嗷嗷直叫。

“撤！”武装队员见好就收，他们没有继续追击，而是迅速回到村子里，以备不测。负责放哨的队员远远的看见日本鬼子用6块草绿色军用布裙，抬着那6具被击毙的同伴尸体，搀着伤兵，踉踉跄跄地上了那只停在村庄后面的“汽划子”，惊骇万状地把“汽划子”开走了。

当后一只“汽划子”上的鬼子兵得知前面的伙伴在合水村遭到迎头痛击并有6人被打死的情况，恼羞成怒，扬言要血洗合水村！他们迅速将“汽划子”停靠在合水村东北角通往松乐村路旁边的梓树下面，从船上卸下步枪10余枝、机枪2把、迫击炮2门，以及子弹、炮弹四五箱，分头扛在肩上，排成长长的队列，向着合水村奔跑过来。当鬼子来到离村子约100米的地方，看到俨然矗立的“护村围墙”，便停下来，架起迫击炮，对着村子嗵嗵嗵连开四炮。四颗炮弹在合水村四处炸开。武装队员们本来以为鬼子撤走了，正在惊愕之际，老英雄汤松竹拿起一面铜锣“当当当”地在村子里敲得震天响，大声喊道：“大家出来杀鬼子呀！保村庄啊！……”队员们听到喊声，顿时勇气倍增，各就各位地蹲在村边围墙脚下，重点守护东门与北门。

这时，日本鬼子端着机枪与步枪，“叭叭叭”向着村子猛烈开火，迅速从北门与东门冲进来，杀气腾腾。这时，只见武装队员汤伏保葡伏在地，爬向村子一角的菜园子，扒出那两门暗藏的土炮，点着了火引子，“嗵嗵”向着东门外的鬼子兵开了两炮！汤初升也端着枪向东门外的鬼子兵开了两枪，旋即他又掉转枪口向着涌入村民家的鬼子兵开了一枪，之后疾速向西越过几道围墙撤离，连爬带跑游过村前的池塘，隐匿于田间水沟的草丛里。其他几个手持火铳的队员，也都从各自的藏身处向着鬼子兵开火，然后也迅速撤离藏匿起来了。这些顽强的抵抗，阻缓了鬼子兵的进攻，让队员们得以向村庄外撤离。

过了片刻，鬼子兵见抵抗似乎停止了，狂笑着，嚎叫着，涌向村子的四处，见人就杀，见房子就烧！顿时，整个合水村都沉浸在血与火之中……鬼子兵还从村庄的西门冲出去，向着村西边的树林疯狂地开枪，并用迫击炮连发5炮，之后还冲进了山林，追杀武装队员。

直到中午，鬼子兵觉得此地不可久留，担心树林里藏有新四军。他们绕到村子的背后场地上集合、讲话，然后回到那停靠在梓树下边的“汽划子”上，带着几个受伤者，一溜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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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水村整个村庄已成了一片火海。村民们躲在树林里，看着燃烧的合水村，无声地痛哭，咬碎牙关。

鬼子兵冲进村时，端着机枪与上了刺刀的步枪，向着村中间疯狂扫射，见人就杀，凶残至极。村民汤武林有病，当时未能撤出，中数弹身亡，喋血于村西头；外村李福庆，原是将家中衣服等物品送来合水村亲戚家避难的一位亲戚，因来不及撤离被鬼子用刺刀捅了几刀，肠子流了出来，倒毙于村中间的大弄子里；汤华林因年迈未能撤出，被子弹穿透了腿，倒于村西头，幸未亡。私塾老师汤聘贤被机枪击中，腰间连中数弹，倒仆于山沟的草丛里，手中仍握着梭标——这位英勇抗日、多才多艺、深受村民喜爱的“少先生”，人们将永远怀念他！武装队员彭雪花被步枪击中胸部，立仆于山沟的草丛里，血染红了草地，身上还横着一杆梭标；谭火保被鬼子兵用军刀劈死，倒于地下，手里还握着梭标；汤佑里被步枪子弹穿透了大腿，倒于地下，流了许多血，不久身亡；汤锦堂先生，这位合水村抗战的领头人，被子弹穿透了腿部，倒于地下，血流满地，幸未亡，后终身致残……

鬼子兵疯狂杀人的同时，还大肆放火烧房，从东烧到西，又从西烧到东，不放过任何一栋房子，使整个村庄成为一片火海！又因为村子里的东西太多，家家户户的房子里堆满了四方亲戚朋友送来避难的物品，直烧了一天多，还冒着缕缕黑烟；不仅是房子，遍布于村庄的古木与花果树，全都烧焦了，使整个村子真正成了一片焦土！又因火势太猛太烈，把许多家庭的茅厕里的蓄粪胑肥的大木桶也烧爆了，让猪屎人粪流得满地都是，全村弥漫在一股令人窒息的焦臭之中。曾经富饶美丽的合水村，竟然转眼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村子里的人们，在劫后回到废墟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端端的家都没了！到处是大火焚烧之后的余烬，到处是臭气冲天的猪粪，一个个不由得失声痛哭。大家像木头人一样或站或随处坐在地下，哭完之后，擦干眼泪，开始重建自已的家园。

常言道“大灾之后有大疫”，鬼子兵在合水村制造的灾难还引发了极其悲惨的瘟疫之灾。此后不久，村里有不少男女老幼，突然高烧，呕吐、腹泻，又无医无药施救，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人一个个悲惨地死去，许多人连棺材板也找不到一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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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失去的亲人，面对被焚毁的家园，面对接蹱而至的瘟疫，合水村民在悲痛之中，仰起了不屈的头颅。看吧！那佑里嫂子披头散发，站在焦土上破口大骂：“该死的日本强盗！该杀的日本鬼子！”她朝着村民大喊：“乡亲们！我们要向日本鬼子讨还血债！”

佑里嫂子接着大声唱起歌来：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武装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咱们抗战弟兄勇敢前进！看准那敌人，把他消灭！把他消灭！冲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杀！杀！”

汤锦堂以及幸存的武装队员们不知何时也来到她的身边，一起悲愤地唱起歌来。村子里的人们听到歌声，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他们的身边。起初声音是低沉的，渐渐地声音越来越高，到后来大家几乎是用尽力气在吼：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杀！杀！”

这首曾唱响于大江南北的战歌，此刻又回响在人们耳边。歌声中带着满腔的怒火，杂带着灾难深重的人们胸中的血海深仇，回荡在村子上空，回荡在干越大地，与全国人民的抗战号角汇合成为一支无比雄浑的交响曲。

今日合水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