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庆阳」一头牛的一生

最早知道牛的可怜和悲壮,是源于一头牛的死亡。

早晨牛出山耕了一上午地,中午吃了两背篓苜蓿,接着卧下来,闭着眼睛睡了一觉。七爷说他到牛圈里赶牛到沟里喝水的时候,牛死活不肯走出圈舍,他说早知道牛是这样的下场,就不会用拌草棍猛打牛的屁股。

西边的彩霞,弥漫了太阳沉没的地方。牛总算步入沟路了。我跟在牛后面捡拾牛粪。我的这种劳动,能够让我们一家人享受一冬的热炕。就在我捡拾牛粪抬起头的那一刻,我看见牛的身子一歪,猛然踏空,脱离沟路,七爷拽住牛的尾巴,和牛一起摔出沟畔。土崖直立而深沉,隐隐可见沟底茂盛而又阴森森的绿树。我看见七爷紧紧抓住牛的尾巴,和牛一起往下跌落。

牛被大家从沟底抬上来时已断气,七爷托了牛的福活了下来。

我爸在村上开拖拉机。他说:“你给咱要个牛腿,我要喝酒!”分剥牛皮现场有两种颜色,树的绿色和肉的红色搅和在一起,分外晃眼。硕大的核桃树下面,牛腿牛头牛肝牛肺牛的腹腔等血淋淋的部件,一件一件呈现在草摊上。不远处一头牛娃奋力试蹄,浑身湿漉漉的。它是刚从牛的子宫里剖出来的。我看见它蠕动的嘴唇试图寻找着什么。

死了的,一死百了,剩下这活着的,该怎样活着——我被这样的问题折磨得很难受。那个傍晚,炊烟浓重,星星沉默,眼前总是晃动着血色的死牛和刚刚面世的牛娃,有那么一阵,我甚至淌了眼泪。煮熟的牛肉很香,我没有吃,听说七爷也没有吃。

有一年,村上把土地农具牲畜都分给了农户,那头过早“丧母”的牛娃被我牵回了家。有牛娃的朝夕相伴,我没有以前那么寂寞了。我很是感激那头年岁尚幼、正在“吃闲饭”的牛娃,它给了我一些寄托,我开始由扶不上墙的烂泥向自强自立转变,由游手好闲向自食其力转变。每天下午,我身负一捆苜蓿在南山的坡路上艰难前行时,村里的人说: “这娃出息了!”。

割苜蓿的下午,我抬起头,看见我妈戴着草帽在山田里一锄头一锄头给还未成株的玉米壅土,她喊着给我说少割些。七爷那会路过地畔,蹲下来,拿过镰刀,教我割苜蓿和喂牛的实用技术,说些老牛落崖、剩下一头牛娃有多么孤单的旧话,眉头凝结着无穷无尽的愁苦,我只能陪他唉声叹气一阵,或者看着他一囗一囗地吸食旱烟,别的什么忙也帮不上。

吴霞霞穿一身素净的天蓝色衣服,说话的声音响响亮亮的,微微泛红的脸蛋让人生爱。我正在收割苜蓿,她手持放羊鞭,跟在我后面,有时离我近,有时离我远,但总不离开我的周围。有时她会趁我不备,把早已编织好的花环套在我的头顶,然后“咯咯咯”地笑着跑远,要么塞给我一块白馍和一根大葱,看着我吃完。我和吴霞霞已经用美丽的语言书写并互相传递情书了。情书的许多段落,我都写到了牛。吴霞霞笑着说: “你把牛写活了!”我成全了牛一天的草料,牛成全了我甜蜜的爱情。生命和生命就这样相互依靠着,抱团取暖,亲密无间。我躺在割倒的苜蓿上阅读吴霞霞的情书。吴霞霞身上的皂香味通过情书的纸页,徐徐进入我的鼻孔,洋溢许久,久而不散。夏风热烈地吹来,那风中有我和吴霞霞的笑声。牛也长长地哞叫了一声,面孔上似乎也有笑颜。

牛娃可以出山了,我也熬到了可以扶犁耕地的年龄。

第一次使唤渐已长大的牛娃,可谓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我爸握紧犁把,在牛娃身后挣扎的姿势十分丑陋,我在前面紧紧拉住牛头上的套绳,很是力不从心——父子俩人的共同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让它乖顺地走在犁沟里,一铧一铧地耕地。我们下一季的麦子如果指望不上它,无法下种不说,就会颗粒无收。它还没有迈步,就挣脱了我和我爸,疯了似的满地乱跑。身后的犁铧格外锋利,撞击并割裂着它的后腿。我爸急了,跑上去拉住它头上的套绳,试图强行制止它。我爸的力气没有胜过牛娃的力气。它把他拖倒,拖行了好长一阵时间。我站在湿漉漉的土地上哈哈大笑——我一直以为,我爸的盛气凌人会持续一辈子,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早晨败在一头牛娃的阵下!

“叫你不要嘴馋、不要嘴馋,你吃了老牛的肉,牛娃能听你的话吗?” 七爷边骂我爸边帮我们父子制服了牛娃。从此,我们再不称呼其为牛娃了,就像我们有一天突然长大成人,很少有人再直呼我们的乳名。

四周宽阔,地气潮湿,牛用力拉犁,迈动的脚步,不紧不慢。好在那几年人勤春早,天公也作美,粮食多得吃不完,我们感恩似的把一些秋粮或者麦子的麸皮搅拌到苜蓿之中,叫牛吃。牛也知恩图报,再出山下地时,显得特别的顺从,它拉紧套绳,翻耕的土地,密实而深沉。

小暑过后,即每年农历六月十九日,牛娃——噢,我们早已不喊叫它的乳名了,称呼其为“牛”了!就是在这一天,牛一旦步入刘家胡同并不很长的土路,就放开四蹄,朝着北头吃水沟的方向飞奔。牛沿着沟路一直跑到那眼水泉旁,并不喝水,只是定定地站立一阵,接着放开声音,用力嚎叫,大而放光的眼睛里,有清澈的泪水一汪一汪的溢出。刚开始的那一年,我举起鞭子,用力抽打牛的后半身,试图用严酷的惩罚制止它这种反常的行为,叫它顺从于我。那一天早晨,牛一共挨了15.5次鞭子,要不是七爷的制止,那个0.5次鞭子肯定又是完完整整的一鞭子,接着会有17次、18次 …… 七爷在沟顶喊着骂道: “今天是老牛的祭日么,牛娃都知道,你就不知道吗!”有了七爷的提醒,我们才恍然大悟。以后每年的这一天,即使再忙,我或者我爸会早早地从睡梦中醒来,离开土炕,让它吃饱喝足,帮它解开缰绳,任由牛用自己的方式,祭奠它的母亲。

这头牛是冬天老去的。中午,我们一家人吃过饭,蹲在土墙跟前晒太阳。一位衣着不太整洁的牛贩子和我爸用手捏捏揣揣了一阵子,议定了价格,接着付了钱,就把牛牵走了。一村子的人都这么做。一头牛不管有多么的任劳任怨,等到它老了,即使再留恋它,也不会喂养其一生,得趁它还有生命迹象的时候,赶紧卖给牛贩子。

那些年,我已经成熟到能懂得一些世态人事了,一头牛一旦牵上牛贩子的大型汽车,这头牛的末日也就如期而至——它不老,也会身不由己地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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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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