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圣诞树

文/周青蔚

来源:《南风》杂志

图片来源:网络(侵删)

我轻轻哼着曲子,坐在富兰克林公园大道上,有风从街道贯穿而过,光影之间,似乎有个少年正向我走来。

像黑兽一样庞大连绵的山,蜿蜒的路,潮湿得令人窒息的夜,少年冰凉的手紧握另一双冰凉,轻声唤着,阿妤,阿妤。

暖黄色的夜灯亮起,我坐在床上紧紧地拥着自己,目光落到墙上的照片上,感到安心又温暖。

那是十七岁的戴念洲,少年如玉,温润了我的一生。


(一)

初见戴念洲是在十六岁那年梧桐叶开始泛黄的秋季。

在香港从事杂志行业的母亲被调来桐城负责分公司的业务,我也随着母亲转学到了桐华中学念高一。

那日桐城刚下过一场雨,一夜秋风之后,街道上落满了金黄色的梧桐叶。我站在路边跟母亲告别,母亲拗不过我,开车离去。桐城的路不太好,母亲的车开过我身边溅出一片水花。

桐华很大,校园里种满了梧桐树,风轻轻吹过就会有叶子扑簌扑簌地飘下来。我顺着梧桐树下的教室一个个走过去,终于找到自己班级时一节课已经过去了大半。

我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做自我介绍,有些蹩脚的普通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老师用小木条敲打着讲台示意大家安静,我有些尴尬,却还是极力配合般地笑着。

笑声被一声突如其来的“报告”打断,门口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个男生,他戴着耳机双手插兜,左脚一下一下地打着节拍。

是他,我有些诧异。

“戴念洲你又这样,下课后到办公室来噢!”老师佯装发怒,但并不严肃,似乎对这样的情况司空见惯,叫戴念洲的男生也一样,不以为意地走到座位上拉开椅子坐下来。

下课后,我去办公室领课本,刚好碰上戴念洲。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育以“文化功课同样要重视”结束,班主任让他帮我将书捧回去。

我们抱着书一前一后走在走廊上。那时候的戴念洲已经很高了,被阳光投射在大理石地砖上的长长身影将我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他的步子迈得又大又快,我隔一会儿就要小跑一下,才能勉强跟上他的步伐。

“刚刚在琴房……不好意思,吵着你了。”离教室还有一段距离,我把左手上的书换到右手上,快走两步追上戴念洲。

刚刚找教室路过琴房的时,我见里面没有人,便进去弹了一小段,没想到吵醒了躲在角落里睡觉的戴念洲。

“比起我你好像更应该向钢琴道歉吧,音都溜回香港去了。”戴念洲先我两步拐过弯,又走到了我前面。

起初我以为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抬起头却发现男生板着侧脸,不苟言笑的样子像极了我在香港时的钢琴先生Jason。每次我练琴弹错音,Jason就会用小木板打我的手心,一下一下,毫不含糊。

好凶啊,跟Jason一样凶。我埋下头,没有再说话,任由我们之间的距离一点一点拉开。

戴念洲仿佛也察觉到了我的情绪,他慢下步子,等我走到他旁边的时候,拿过我手上的书摞到自己的最上方。

“你的裙子。”他放在书下方的手指了指。

我低头一看,裙摆有稀稀郎朗的泥星子,被素净的底色衬得格外明显,大概是今天被母亲的车溅到的。

想到我一早上就是穿着这样一条裙子跑来跑去,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戴念洲看着我,也笑了起来。

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让我想起《情书》里的柏原崇,有着十六岁少年独特的干净。

(二)

但我和戴念洲并没有因此熟悉起来。

那天他帮我把书放到教室课桌上,我刚准备说谢谢,他已经越过我走了出去。

“好酷是不是。”旁边的女生指着他的背影朝我眨眨眼睛,我笑笑,从书包里拿出母亲一早准备好的礼物送给新朋友。

母亲希望我能和新同学相处愉快,安静平顺地度过中学生涯。

事实也正如母亲所愿,同学们似乎对我并不排斥,甚至有时候过度热情让我产生困扰。下课后常有女生围在我身旁,要我讲维多利亚港湾的美丽夜色、油麻地灯火通明的热闹夜市。有时候也会分享一些女生们的烦恼,比如怎么努力也学不会的数学,比如光喝水也会蹭蹭上涨的体重,比如好像永远触碰不到的暗恋少年。

但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我甚至想让她们离我远一些。但是我不能这样做,她们都是我可爱的朋友啊,或者说,我需要自己看起来是有朋友的正常人啊。

我唯一会参与她们聊天是在她们提及“戴念洲”这个名字的时候。

戴念洲似乎常逃课,有好几次我看到他的座位都是空的,偶尔来上课,也都是在快下课的时候打着报告出现在教室门口,奇怪的是除了班主任会提醒几句之外,其他老师根本对这种情况熟视无睹。

江思语,就是那个指着戴念洲背影说“好酷”的女生,她告诉我,戴念洲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桐华中学素来以高升学率力压其他重点高中,唯独文体方面稍逊一筹,为了评上五星级高中,校长动用了私人关系拜托老友家的公子来救急。

这个人就是戴念洲。

戴念洲自幼学琴,天赋异禀, 5岁能流利演奏《出埃及记》,10岁就可以创作歌曲。本来戴父计划初中之后就送戴念洲出国系统学习乐理知识,但架不住老友的再三拜托同意暂缓两年。不过前提条件是一切以戴念洲练琴为主,文化功课戴家会另请老师辅导。

“所以我们家念洲才不是逃课呢,你都不知道他练琴有多辛苦!”江思语是戴念洲的忠实粉丝,容不得别人说他半点不好。

“这样啊……”我想起那日在琴房吵着戴念洲,墙角的他抬起头睡眼惺忪的模样,,没忍住笑了起来。

谁知一转头,戴念洲和他的同桌许牧正好从门口进来,我慌忙敛了笑意竖起面前的课本,暗自祈祷刚才那一幕没有被他看见。

“宋稚妤你干嘛?”

“啊?噢!看书,预习下英文。”我把头往书本里埋得更深了些。

“可是……”许牧指指我的书,食指在空中划过一个弧度,“你课本拿倒了哎。”

那人似乎发出轻不可闻的笑声。

我只觉得脸上烧得厉害,面前的英文字母也都变成了一只只小蚂蚁,不安分地爬来爬去。

(三)

我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有交集是在高二下学期校庆之际,学校规定每个班级都必须出一个节目。班主任把这个任务交给戴念洲,可是他却不知道抽了哪根筋,竟在放学后叫住我,找我合作四手联弹。

“你那次弹得其实还行。”

“不不不,我音准落在香港。”虽已隔了好久,但那一日走廊上的对话,我可没有忘记。

我把书整理好装进书包,转身就要走,却被戴念洲拦了下来。他似乎不会好好说话,直接抓住我的书包往回扯,谁知用力过猛书包掉了下来。包口没有拉好,从里面滚出来几个五颜六色的糖果瓶子。

“吃这么多糖呀,小心蛀牙噢!”他捡起来连同书包一起递给我,诚恳地朝我道歉,请我原谅。

那段时间他在准备柯蒂斯音乐学院入学考试,钢琴老师给了他一本难度极高的琴谱,他为了弹好上面的曲子已经熬了好几个通宵,好不容易练出来去琴房补个觉,却又被我的琴声吵醒。他有起床气,当下确实是恼了,说话也不好听。

他不好意思挠挠头的样子像邻居阿婆家犯了错的小孩,我其实早就不生气了,却还是想逗逗他,故意噘着嘴,扭头不看他。

“嗳”,他伸出手指戳戳我的脑袋,“对不起嘛。”

我有片刻的僵硬。

“嗳嗳。”戴念洲又戳了我一下,他似乎并不觉得这个动作暧昧。

“报警啦,有人调戏女同学!”我打开他的手,有些不自在地看向别处。

戴念洲突然没有了动静,也许他也感到了尴尬,我有些懊恼,为什么要把气氛搞成这样子,就在我准备找些话题缓解气氛的时候,戴念洲突然笑了起来。

“宋稚妤你还会报警啊,就你这智商你知道报警电话是多少吗?”

他一定是故意的——他边说着边伸出手指往在刚刚的地方又戳了两下。

我刚想反驳,却在抬头的一瞬间看到漫天星光在他身后炸裂,而少年的眼睛比那星子还要闪耀,我毫无防备地跌了进去。

一朵乌云悄悄挪到我的头顶,替我挡住了两颊愈演愈烈的红润。

那晚我算是应了戴念洲的邀请,却在真正排练的时候后悔莫迭。

是李斯特的《普罗旺斯古老的圣诞歌》。我到琴房的时候戴念洲正在弹琴,修长的双手如小松鼠般在黑白琴键上灵活地跳来跳去,琴声动听似风吹过窗台轻轻响动的风铃。

可是当我的手抚上黑白键时却状况频出,好几处音我都弹错了,根本就像是换了一首曲子。

我有些懊恼,为自己幼时懒散,每日功课只为应付Jason和母亲的考核便已阿弥陀佛,并不多加揣摩练习,现在跟戴念洲一对比,才知道什么叫技不如人,相形见绌。

越出错我就越紧张,几处重要的切分音、连音都出现了失误,我偷偷瞥戴念洲,他的眉毛已经都蹙到了一起。我的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

出乎意料的,戴念洲并没有发脾气,他不时指出我指法上的不足,帮我调整。

“这儿,小指不能躺着,要站稳用指尖弹奏。”

“嗯。”

“手掌不能放这么低,要这样……”他的手缓缓探到我右手下面,食指自掌心处往上撑住中指的掌骨——肌肤触碰的一瞬间,一股极微弱的电流由那一处迸发开来。

他缩回手,声音里似是有波动,“这样,掌型才会正常。”

我将他点出的几处改正,又试了两次,还是不行。戴念洲的技巧娴熟,情绪充沛饱满,我们俩联弹几乎就是我追着他跑,听起来很是拙劣可笑。

一股强烈的挫败感将我整个人包围住,那种暌违已久的无助情绪再次将我打败,我越来越急躁,钢琴发出杂乱无章的声音。

最后,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重重摔上钢琴盖子哭了起来。那一瞬间,我看到戴念洲脸上有错愕闪过。

他一定被吓到了吧,他一定觉得我有病吧,不然他怎么立即变了脸色转身离开。

我越是这样想着,越是感到莫大的无助与绝望,哭得更厉害了。

像是过了很长时间,又像是只过了一分钟,脚步声又响起来,戴念洲把一个装着五颜六色糖果的玻璃瓶放在我面前。

“我在小卖部只找到这个,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远处的晚霞如一把绸扇慢慢铺展开来,戴念洲站在我面前微喘着气,脸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而有些泛红。

我想起书包里五颜六色的糖果瓶子,挫败感被更盛大的我说不出来的莫名情绪代替,渐渐安静下来。

在这个春夏相交的傍晚,我拥有了一个少年寡言而笨拙的安慰。

(四)

离校庆不到一个周的时候,戴念洲更换了曲子,他把琴谱递给我,是矶村由纪子的《风居住的街道》,初次在琴房见面时我弹的那一首。

“可是谁负责二胡部分?你吗?”我翻了翻琴谱,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风居住的街道》是矶村由纪子与二胡演奏家坂下正夫合作曲目,正是因为二人创造性地将二胡与钢琴搭配起来才使它成为了经典,若缺了二胡,那这支曲子也就失去了亮点。

戴念洲嫌弃地看了我一眼,一脸“不然是你”的表情。他从身后的箱子里拿出一把二胡,调弦,打松香,手腕轻轻一推,如泣如诉,宛转悠扬。

午后温暖的阳光切进来洒在戴念洲的脸上、头发上、身上,他周身都笼在一种诡秘柔和的光晕里,仿佛是从遥远星辰里走出来的少年。

我似是看痴了,直到额头上被轻轻弹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哎,我有这么厉害?”戴念洲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好以整暇地看着我,那目光似戏谑而非戏谑,让我感到诱惑且着迷。

“才……才没有,一般般而已啦。”

我捂着额头,心虚地后退了一步,刚刚我们俩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五公分,似乎一抬头就能撞上弯着腰的他的鼻尖——我清楚地看到空气中的细小尘埃随着他的鼻息在上下滚动。

我知道他在期待着什么答案,但是我才不要如他所愿。少女的自尊心就是那样,喜欢一个人和喜欢一条漂亮的裙子不一样,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

在戴念洲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我极力装作镇定的样子走到钢琴前坐下来,手落音起。我们这次的配合出乎意料的默契,二胡的比重大于钢琴,感染力又极强,我偶尔的小溜音都被掩盖过去了。

校庆那天,我们的节目被定在压轴出场。

或许是在台下等得有些久了,我有些紧张,不停地在后台走来走去,往白色小洋裙上擦汗。戴念洲见状,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一粒糖果塞进我嘴巴冲我眨眨眼睛,“听说,甜食会带来好运噢!”

也许真的是那颗幸运糖果起了作用,我全程都没有出错。二胡淡淡的哀思和钢琴的浪漫交织在一起,像两个相爱却无法相依的恋人,短暂地拥抱在一起互诉衷肠后又将面临分离。

一曲终了,掌声四起。

演出结束后有校报的记者寻到后台来做专访,活泼可爱的小学妹在采访间隙一直没停下打量我们,我听到她们悄悄咬耳朵说着金童玉女之类的词。

我偷偷看戴念洲。彼时我们都未来得及换衣裳,戴念洲穿一身黑色西装打一个领结,我穿着一条白色露肩小洋裙,优雅而精致,两人站在一起,确实像那么回事。

那张照片就是在这时候拍下的。

那是我跟戴念洲的第一张、也是唯一一张合照。

送走学妹后,戴念洲转头见我还站在身旁,忙将我推进更衣室,“夜风还凉,小心感冒。”

他的手掌不经意间擦过我露在外面的肩,被触碰的地方立即灼烧起来,似乎要从这火里开出一朵绚烂的花来。

(五)

我的状态渐渐好了起来,高三伊始,母亲开始尝试着向我提议恢复治疗的事情。

我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窗户前,看着楼下的戴念洲。

那时候我们已经很熟悉了,每天早晨,戴念洲都会站在小区门口的梧桐树下等我一起上学。

他穿灰白色或黑色的毛衣,经典三叶草贝壳头板鞋,手上提着刚从路口面包房买来的新鲜面包和牛奶,我没来的时候他就戴着耳机,身体跟着音乐轻轻摇晃。

下雨天的时候他撑一把白色半透明伞,雨滴顺着伞从四周落下,在他的脚底留下一个干燥的圆。

他就站在圆心,也站在我的心上。

但念洲并不属于我。

我知道学校里好多女生都喜欢他,她们送他亲手制作的礼物,大罐的星星或千纸鹤,她们或明朗或清新或娇艳,她们都不是我这样的。

我甚至亲眼撞见过一次,在学校的琴房里。我冒失地闯进去才发现除了戴念洲,里面还有一个女生,她背对着我,说话的时候高高的马尾随着脑袋一晃一晃的。

“所以,戴念洲,你要不要和我试一试。”

我听出来她的声音,那是学校最漂亮的女生颜夕。那样的自信,那样的笃定,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有。

我是沉默的,我是无常的,我是日渐消逝不见黎明的。我的身体里有一列横冲直撞的火车,我不敢示人。

我蹑手蹑脚转过身,准备逃离这是非之地,不料还是被戴念洲看见了。

“过来。”他向我招招手。

颜夕转过头看见我,明媚的笑脸顿时冷了下来,“哎,戴念洲!”

他像是没听到似的,又朝我招了招手,“宋稚妤,过来。”

他的脸一半隐在阳光里,像是古老而神秘的召唤。明知这样做会引火烧身,我还是下意识的迈开脚步,顶着颜夕刀子一般的眼神,在他身旁坐下。他闭着眼睛,修长的手指随意的按着琴键。

一二三四。

他脸上细细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五六七八。

他的睫毛微微发颤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抚摸这只蝴蝶,却在空中缩回——我怕惊扰了它。

我的少年,我怕惊扰了你。

母亲再次向我提议的时候我同意了她,她激动地抱住我泪如雨下。我看到母亲鬓角早早冒出来的白发,我想一直以来我真的是太任性了。

但我并没有想到会遇到颜夕,她是我每周日下午去咨询的那位心理医生的女儿。某次她无意撞见了我从咨询室出来,然后趁着没人注意,在下班后偷偷潜入了里面。

第二天我去学校的时候明显地感觉气氛不一样,从校门口到教室一路上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连江思语在半路遇见我也是匆匆一瞥就移开了目光,我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

不,不会的。

使劲摇摇头不让自己多想,可是惊恐像潮水一样争先恐后钻入我的脑袋——那目光里的内容我太熟悉了,那是我从年少就熟知的居高临下的怜悯和探究。

我在教室门口遇到颜夕,她手里拿着我因粗心而遗落在教室的“糖果瓶”,冲我轻蔑一笑,从我头上缓缓的倒下来。原本沸腾的教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几十双眼睛镭射灯般直直地射在我身上,我看到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涂鸦,“神经病”“小疯子”这般字眼刺得我的眼睛生疼。

有惊雷在我脑袋里炸开,世界开始旋转,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六)

他们说得没错,我是个“小疯子”。十二岁那年我被确诊为抑郁症患者,此后便是漫长的药物治疗和心理疏导。

我还小时父亲就不常在家,偶尔回来与母亲一碰面就是吵架,他们从不避着我,每当这时我只能默默走进房间,捂着耳朵躲到桌下角落。有次我不小心睡着了,醒来时房间已被上了锁,外面寂静如雪,任我哭闹也无济于事。

小小的我在黑乎乎的房间里呆了三天,直至请假回家的菲佣阿姨来上班才发现我饿晕在桌下。可是我一醒来听见的还是争吵,医院的走廊上,父亲咄咄逼人向母亲追究责任。

那时我才知道他们早已离婚,父亲已然有了新家庭,母亲也新交了男朋友,那个人我也认识,是我的钢琴先生Jason。

我拒绝再看到Jason,不再弹琴,整个人也变得有些奇怪。我开始暴躁易怒,因一件小事生好大气,整夜不合眼直至天亮,或在闹市不受控的大哭大笑。心理医生说,我有重度抑郁。

但孩子们分不清抑郁症和精神病,他们叫我小神经病,常常孤立我,捉弄我。我不愿承认自己有病,再不肯去做咨询。

母亲没有办法,只能听从心理医生的建议尝试帮我换一处环境。她怕我多想,只告诉我公司将她调任,将抗抑郁的药物装入糖果瓶,细心为我准备好送给新朋友的礼物,她怕我再受欺负,尽量使我看起来与任何一个青春期的女孩无异。

可我始终是不一样的。那些猎奇的、赤裸扫在我身上的目光告诉我,我始终是不一样的。

我站在教室门口,像站在冰封雪域尽头,寒冷以及孤独。

是谁从身后轻轻地捂住了我的眼睛,是谁在我耳边轻轻说,“宋稚妤,不要看,不要听。”

他拉着我的手,带我远离那片嘈杂。

雷声远去,冰雪消融,世界变得清晰,我终于看清了他,是我的少年戴念洲。

念洲没有安慰我,我很感激,他懂得我。

他拉着我沉默地穿过市中心最繁华的街,拥挤的人潮,一直到一个游乐园门口才放开我的手。

“好看吗?”他指着不远处那棵圣诞树问我。

没几天就是圣诞节了,游乐园早早换上了圣诞主题,循环播放着《Jingle Bells》。园里竖起高高的圣诞树,上面挂着雪花、铃铛等各式各样的装饰品,即使是在白天也很好看。

我点点头。

我们排了好久的队,将园里的游乐项目都玩通关。不知不觉中天就黑了,园里的灯都亮了起来,缠绕在树干上的小彩灯像五颜六色的星星一样在翠绿的松叶间闪闪发光,摇摇欲坠,整个游乐场像是坠落世界最后的童话乐园。

穿大红袍子带红帽子的白胡子圣诞老公公在不远处派发气球,我和戴念洲肩并肩坐在圣诞树下的长椅上。在圣诞老公公第四次从我们面前走过时,戴念洲忽然站了起来,他跑到圣诞老公公身边,背对着我,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圣诞老公公朝着我走来。

“小姐,你好像不开心”,圣诞老公公弯腰摸摸我的头,然后摊开手掌,是一颗糖果,他指指戴念洲,“那位先生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抬头看了戴念洲一眼,他站在高高的圣诞树下冲我笑着,大人和孩童、星子和霓虹灯都变成模糊的背景。

要加油啊宋稚妤,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的眼睛这样告诉我。

后来,每一个痛哭流涕的长夜,每一次情绪炸裂几欲自戕,只要想起这个画面,我都深感慰藉。

那是我平生所见最美的景致。

(七)

我跟母亲说想回香港治疗的时候母亲正在为我准备早饭,小奶锅在一旁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母亲正往一片吐司上涂抹蓝莓果酱,听见我的话一愣,餐刀应声落地——我知道她等这一刻很久了。

回到香港之后我积极配合医生治疗,按时服用药物,虽然我还是会失眠,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台看凌晨三点钟的香港,陪一朵花开,看天空远方一点一点露出鱼肚白。

但我不再害怕。

因为我知道念洲陪着我,他已被费城柯蒂斯音乐学院录取,此刻大概正坐在西五区下午充沛的阳光下弹一首《Dane Street》。

隔着绵延的山川、世界上最大洋我们遥遥相望,我被那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想要放弃的时候,耳边总会想起念洲的声音——“要加油啊宋稚妤。”

念洲的存在使我对一切细枝末节的琐事感到柔软且满足。他跟我约好,我回香港乖乖治疗,他去费城学音乐,来年的圣诞节他会飞来香港和我一起去太平山顶看璀璨迷人的香港夜景。

“等我,阿妤。”他曾这样温柔地叫过我的名字。

可是他食言了,第二年圣诞节,他没有出现。

我独自搭乘缆车登上太平山顶,太阳在飞机升降之间缓缓西下,天空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玫瑰金色,真是美极。

夕阳无限好,真的很好。

我坐在山顶静静看着山麓和海湾,夜幕降临维港两岸的灯光亮起似一袭华美的旗袍,我拍下一张照片发给念洲,铺天盖地的悲伤将我淹没。

念洲再没有出现过,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我甚至怀疑他存在的真实性——是我重度抑郁中臆想出来的吗?

不,不是。墙上还挂着我和念洲的合照,肩膀还遗留着灼烧后的余热,桌子上玻璃瓶中是念洲送给我的糖果——他分明给过我那么多难忘美好的时刻。十六岁的黄昏,他用一个少年笨拙的安慰将我接纳。

可是那又如何呢,他再也没有出现过。

从那以后我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再融入任何交际,除去治疗之外的大把空余时光我都泡在图书馆,拜这所赐,我的成绩还算过得去,念了一所不错的大学。

大二那年,我的抑郁症基本痊愈,又过了一年,我开始着手准备申请去宾夕法尼亚大学留学。那是念洲生活过的地方,我想亲自去看一看。

拿到宾大offer那天,我在书桌前整整坐了一下午,枝叶蓊郁的榕树将阳光切碎洒在蜷缩在树下的花斑猫咪身上,母亲将通知书递给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它放在桌上。

我看着它,胸口像是有一生至今所有的风穿堂而过,空落落的,连回声都没一个。

(八)

抵达费城的那日正是下午,日光倾泻而下,富兰克林公园大道上,迎面而来的风将我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不远处就是有名的Love Park广场,几个年轻人在广场上喂鸽子,我给戴念洲发了条短信,然后站在旁边百无聊赖的看着他们。有着蓝色眼睛的白人男孩看到了我,邀请我加入他们。

我摇摇头。

“I am waiting for someone.”

“Someone very important?”

“Someone very important.”

“He must be coming.”他朝我笑笑,蓝色眼睛里的天真澄净如水,那是双还没有被命运伤害过的眼睛。

“Thank you.”我试图动动嘴角,可是徒劳。

要笑啊宋稚妤,应该要笑啊,我紧咬着嘴唇告诉自己,可是眼泪还是不受控制的掉落下来。

我看着依然沉寂的手机,那里面有戴念洲从未回应过的抱怨、祈求、思念、不舍。

他从未回应过。

内心深处苦苦支撑的某处在这一刻轰然崩塌,我听见凄厉而绝望的呐喊,他不会来了,他不会来了。

念洲不会来了。他因为讨我欢心在十七岁的圣诞树下递给我一颗糖果,全然没有注意,他身后那棵承载着无限祝福与美好愿望的巨型圣诞树摇摇欲坠,像一个以吞噬幸福为生的巨大怪兽。然后世界变得嘈杂,妇人和孩子的尖叫声,保安的呼喊声,由远而近的急救车声……

我无法接受这一切,就在几分钟前我们还约好来年圣诞节一起去太平山顶看万家灯火。我催眠自己念洲早已飞去费城念书,他只是忘了我们的约定,甚至……忘了我。

直至我漂洋过海站在费城街头,才终于承认,这座陌生城市凛冽的风里没有丝毫念洲的气息——他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我的少年,我亲爱的少年戴念洲,他永远的睡在了十七岁的圣诞树下,那是我此生所见最美景致,最伤痛,以及最绝望。

而我此生所有的爱恋与渴望也都在那天随着念洲一并沉睡,往后孤独游走于尘世之中的是我破败的躯壳,它脆弱、渺小、不堪一击,却仍披着微弱的星光努力生活。

因为我始终记得念洲曾在十七岁的圣诞树下对我微笑,我与他曾有过一首曲的短暂拥抱,每次想起这些,心里都会涌起酸楚的温柔。

“要加油啊宋稚妤”——他曾这样给予我温柔而坚定的力量。

我轻轻哼着曲子,坐在富兰克林公园大道上,有风从街道贯穿而过,光影之间,似乎有个少年正向我走来。

END

《南风》

2022年 第八期

—— 全新上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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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细腻的新作

《别那么骄傲》

作者:小满则满

文章节选:

夏夜的天幕星光璀璨,她脑子里想着韩白,困意渐渐袭来。

敲门声突然响起,原北北下班回来的时候爸妈还在外面和老友聚餐,估计这会儿回来发现忘带钥匙了。

她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顶着蹭乱的头发,穿着睡衣打开门。

来人不是韩白又是谁。

楼道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精致的五官上,英俊得像是从梦里走出来一样。

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她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要去关门。

天知道,她此刻穿得睡衣实在是幼稚得令人发指。

但韩白的行动显然快她一步,他拽住另一侧的门把手往外拉。两人一里一外往相反方向发力,仅仅维持了一秒钟的势均力敌,就在男女之间的力量悬殊中高下立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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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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