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娘亲舅大-怀念我的大舅廖朝茂

跪拜在大舅的坟前，我用力地捶打着脚下那些散发着新翻气息的泥土久久不想起来，撕心裂肺地发出自己的悲鸣。风无情地吹着，全然不顾四周垂泪的脸，一个劲地催促那些还未燃尽的纸钱、线香走完自己的旅程，寂静的山谷中惟有鸟儿还在叽叽喳喳地叫过不停。

人的生命，只不过是由生到死的距离，多么像这正在燃烧的纸钱、线香，似乎从一开始就在走向消亡，这段距离有短有长，因人而异。我可亲可爱可敬的大舅，在他人生的第73个年头时匆匆忙忙地离我们远去了。

小时候，很喜欢去大舅家，尤其喜欢钻进他的小书房，看着《山乡巨变》《三湘英烈传》《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等书籍挨挨挤挤地排列在书架上，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庄严而肃穆。我常常轻揽这些“士兵”入怀，也不管它们愿不愿意就迫不及待想要与它们亲近，即便彼此之间交流起来会有障碍，但仍让我乐此不疲。每次大舅看我捧着一些厚厚的书籍，他就会露出开心的笑容，像是找到知音似的；有时，他也会考考我究竟从书中学到多少知识，他还鼓励我每读完一本书便写一篇读后感。现在回想起来，大舅这种鼓励式、探究式的读书方法对培养我喜欢阅读爱上写作不无裨益，因为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

大舅生于1945年10月17日（农历九月十二日），当时的中国刚刚赢得抗战，这场由日本帝国主义发动的长达14年的战争，使中国人民遭受了严重的身体和心理创伤，3500万人被屠杀或致残，经济损失高达数千亿美元。就是在这样内忧外患的环境下，大舅艰难地度过了自己的童年。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外公外婆的境遇有了一些改善，从1952年起，大舅相继到西麓小学、桂阳二中、桂阳一中完成了小学、初中、高中学业。

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一个农家子弟能够上到高中，外公外婆的艰辛付出可想而知。1964年，大舅高中毕业后参军入伍，因为文化水平高、家庭成分好，新兵集训后不久，大舅就被部队保送至衡阳一所军校进行深造；一年后，因学业成绩优异被分配至军机要处担任机要秘书。1966年，入伍两年的大舅就被提了干，用实际行动诠释“当兵就要当尖兵”的不懈追求，成为不少同年兵学习的榜样。之后，大舅下至坦克团担任指导员，在洞庭湖湖区带兵进行军事训练。1972年10月退伍后，大舅先后任职桂阳县氮肥厂、桂阳锰矿、桂阳县第一建筑公司，直至1998年单位改制提前退休。无论角色如何变化，大舅似乎都与文字有缘，而他从小“讷于言敏于书”的天赋派上了用场，无论是三伏酷暑还是寒冬腊月，他总是孜孜不倦地伏案工作，用笔头书写数不胜数的报告、总结等文字材料，成为人人夸耀的笔杆子。有几次，我跟他行走在蓉城的大街小巷，不时会听到形形色色我并不认识的陌生人亲切喊他“廖秘书”，好像这个称呼与生俱来似的。

“滴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自己的事，自己干。靠天靠地靠祖上，不算是好汉。”在我的印象中，大舅最喜欢拿近代著名教育家陶行知编的《自立歌》教导我们，他始终认为一个人不能总是依赖别人，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而要依靠自己解决问题。因为每个人活在世上都有许多事要做，别人可能帮你一时却帮不了你一世，所以，靠人不如靠自己，最能依靠的人只能是你自己。他谆谆告诫我和表兄弟表姊妹的这段话几乎成了我的座右铭，并激励着我历经艰难困苦不断向前。在他的言传身教下，我和几个老表均顺利完成学业并先后入职参加工作；更为可喜可贺的是三个孙女、外孙、外孙女，在他的直接关心关怀下考入湖南工业大学、南京师范大学、中国石油大学，从初中到高中星城长沙长达几年的陪读，买菜时的精心挑选、送饭时的匆忙身影……全部镌刻在孙辈的记忆长河里，我相信他们永远也不会忘记。

俗话说娘亲舅大，大舅年长母亲5岁，在我的记忆中大舅始终是一副憨厚本分的模样，从不与人争长道短，这一点母亲与大舅很像，兄妹俩一辈子本分做人踏实做事备受亲朋好友称赞。

“哥哥，那墙角边在动的是不是老虎？”“妹妹，不怕不怕，那是谢家生产队一匹拉货的马。”母亲生前曾多次给我讲述凌晨四五点她陪大舅去流峰车站搭车的往事。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那时大舅正在桂阳一中上高中，因交通不便，从乡下进城只有为数不多的几趟班车，而且必须定点到流峰汽车站去搭乘，一旦错过班车就只能打道回府了。从大舅和母亲居住的西麓老屋村到流峰汽车站大约20余华里，每次上学，外公外婆无暇送大舅，怕大舅一个人孤单，母亲自告奋勇陪着大舅去流峰汽车站等班车，无论春夏秋冬，天还未亮，兄妹俩已行走在前往汽车站的路途上。在这条寂寞无人的砂石路上，大舅和母亲相依相伴执著前行，一路的山山水水一路的风霜雨雪，见证了兄妹情深，这一路上发生的故事如此惊心动魄，以至于母亲至死不忘。

大舅生性忠厚老实，对父母极其孝顺、对弟妹极其疼爱、对战士极其关爱。参军入伍后，部队每月发6元津贴，大舅只留1元购买自己日常所需，其余5元全部寄回家里，以减轻外公外婆的负担。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未直呼过母亲、三舅、满姨的名字，取而代之的是大妹、老弟、细妹等儿时昵称，显得特别亲切，让我们这些后辈深受感动。外婆健在时也曾跟我说过这样一件往事：当时部队搞战备，大舅和大舅妈预定的婚期一拖再拖，后来实在请不到假，外婆只好带着大舅妈千里迢迢赶到部队去结婚。外婆和大舅妈还在路上的时候，有个战士的父亲刚好到连队去探亲，因为条件有限，小战士来不及准备被褥，大舅获悉情况后毫不犹豫把自己准备结婚的被子拿给那个战士父亲盖，让小战士及父亲深受感动，直呼大舅是个好干部。

1971年7月的一天，外婆和大舅妈长途跋涉几经辗转，来到大舅所在部队驻地益阳沅江。大舅当时手头拮据，向别人借了40元钱，买了一些瓜子、纸包糖、香烟，在洞庭湖边营房改成的简陋婚房里，招待千里迢迢赶来的母亲和未过门的媳妇及前来道贺的战友，算是完成了自己人生的一件大事。外婆生前回忆起在洞庭湖乘船的感受，就是觉得八百里洞庭湖浩渺无垠，那不停摇晃的小艇似乎永远靠不了岸。

每次回家探亲，大舅都是大包小包的带着给家人的礼物，有买给外公外婆的白糖、茶叶，有给大舅妈及我母亲购置的衣服、鞋袜，还有送给三舅、满姨的学习用品，家里每个人的所爱所需全装在他心里。小时候母亲带我去看望外公外婆，还能在壁橱里找到各式各样的毛主席像章，当我们想要拿起这些像章时，外婆不无骄傲地告诉我们：这些全是部队奖给你大舅的，他在部队时可厉害了。在外婆心目中，大舅是家中四个孩子最懂事也最有出息的。是啊，大舅作为一个农家子弟，凭借自己不懈的努力奋斗，历经了求学、参军、提干的华丽转身，每一步都走得这么艰难走得这么沉稳。

2016年，年事已高的外婆不慎摔了一跤，急需人照顾。那时，我母亲已去世，三舅要忙“双抢”，满姨要带孙子，大舅作为长子义不容辞担负起照顾外婆的责任，其实这时的大舅已是疾病缠身（已患胃癌早期，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但他依然拖着病躯服侍外婆长达一个多月，他还时不时帮着忙不过来的三舅晒谷收谷、干农活；有时他胃痛得厉害，为了不让外婆担心，他总是咬紧牙关坚持，在自己母亲面前不露出一丝一毫的病态。2017年的一天，大舅胃痛的实在扛不住，家人急忙送他去长沙湘雅医院，通过胃镜检查诊断为胃癌中晚期，后又多次动手术。病得最严重时，他全身浮肿，护士给他打针时连血管都找不到，每次输液不亚于一次折磨，但他从不抱怨心平气和地鼓励护士不停换地方，让扎针的小护士感动不已。

从长沙回来后，大舅住进了桂阳县第一人民医院。我知道大舅喜欢读书看报，工作之余我便带一些报纸给他阅读，以期减轻他的痛楚。最后一次见到大舅是在病房里，此时的大舅躺在床上，除了极度疼痛时的呻吟外，大多时候依然是沉默少语。消瘦的脸，塌陷的唇，枯黄的手，这似乎不是我记忆中强健而能干的大舅了，可又的的确确是，面对绝症的折磨，大舅依然选择沉默与隐忍。2018年2月24日（农历正月初九），大舅走完自己73岁的人生历程驾鹤西去。“生如夏花之绚烂，去如秋叶之静美。”舅舅的一生是很普通很平凡的，但在我心目中，大舅似乎从未走远。

“我抑制不住对你大舅的思念，就不停的给他写信，虽然他永远也不会给我回信了，但我觉得他仍然时刻在我身边……”大舅去世后，我有一次去看望大舅妈，在聊天中她深情地回忆起与大舅风雨相伴的几十年，提及了她对大舅无尽的思念：“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多么希望，时间停住它的脚步，让我和你大舅能重温过去；多么希望，还能与你大舅在一起，共叙我和他之间的夫妻情。”“想你的时候，回忆是伴我度过漫长黑夜的唯一药方。砌一杯浓茶，思念便溶进了苦涩的茶水里，那轻盈飞舞的绿色叶片便是我飘飞的思绪。只有在这样的夜里，在这样的苦涩里，我才知道原来思念也是苦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大舅虽然已经去世四年多了，但大舅妈仍旧走不出对他无尽的思念。

突然想起三毛的话：“如果有来生，要做一只鸟，飞越永恒，没有迷途的苦恼。东方有火红的希望，南方有温暖的巢床，向西逐退残阳，向北唤醒芬芳。如果有来生，希望每次相遇，都能化为永恒。”我们一生要经历多少人多少事，谁也无从知晓，但是非功过总会在某一刻定格，这也许就是大舅令我们永远怀念的原因吧。

传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颗星，只要多做好事，做有意义的事，我们的那颗星星就会越来越亮。也有人说，当人死后，有心愿未了，或者是有人要守护的时候，就会化作星星，默默地守护着所要守护的人。我相信大舅就是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在天上望着我们，在守护着我们。每次想起母亲我就会想起大舅，如今外公外婆、母亲和大舅均已作古，想必他们在天国正深情地看着我们这些还在世上的亲人吧。真想到外公外婆、母亲和大舅坟前去祭奠、焚香，将自己的思念送往天际，真诚慰藉他们那早已安息的灵魂。

人生中有太多的生离死别，这是无法改变却又令人难以忘记的，渐远的是亲人的背影，渐近的是无尽的思念，今夜无眠，往事一遍遍的重复，我被包围在这思念的网里。细雨敲打着窗户，仿佛也敲打着我的心扉，空气中弥漫着哀伤。我长叹一声，回忆大舅的点点滴滴，感恩大舅所做的一切，他将永远活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