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碗碗花(散文)



今年六月中旬,趁着出差路过之便,我回了一趟阔别三十多年的故乡。

我的故乡距离于都县城三十多公里。那天下午,乘坐出租车到了郊外,我一下子就被公路两旁一种熟稔的花朵吸引住了。

这种花我们叫它打碗碗花,花儿形似喇叭,不媚不俗,一串串,一丛丛,或红,或白,或粉,或紫,姹紫嫣红,把周围的天地装扮得绚丽多姿。

在我的家乡,打碗碗花是种极其寻常的植物,它的生命力极其旺盛,旱地能生,湿地能长,只要种子在土壤里萌芽成苗,不用给它浇水,也不用给它施肥,藤蔓爬到哪里,花朵就铺天盖地开到哪里。

打碗碗花的花期很长,从初夏到晚秋,风里雨里都在灿烂地开放。也许是它太普通、太寻常了,即使开出的花朵楚楚动人,也很少有人会格外关注它。

其实打碗碗花的作用是很大的,除了观赏,它的花朵和叶片可以做许多动物的饲料,根、茎、叶都可以入药,具有滋阴补虚、活血散瘀、消炎止痛的功效。

而我对打碗碗花情有独钟,不是因为它好看,也不是因为它是一味中药,而是因为它曾经带给我一份独特的经历和感受。

小时候,我们喜欢玩一种过家家的游戏,或许是我长得比较乖巧的缘故,大一点的孩子总是安排我做新郎。新娘几乎每一次都是由芳芳来扮演,她比我小两岁,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女孩。

我们村庄的旁边有一条河流,河道弯弯曲曲,名字很有诗意,叫月牙河。我们的游戏通常是在月牙河的河堤上展开,一是因为这儿离村庄有半里地,脱离了大人的视野,天高皇帝远,没人干涉我们的“婚姻自由”;二是这儿物产丰饶,“婚礼”需要的花呀,草呀,树枝或者瓜果什么的,河堤上到处都有。


芳芳娇羞温顺,任由众人把绯红的果汁涂在脸上,把娇艳的花儿插在头上,打扮得花枝招展,俨然就像新娘一样。

“新人出阁”的时候到了,我牵着芳芳的手,从一棵挺拔的松树,走向另一棵挺拔的松树。

途中有人把一束鲜花递给芳芳。芳芳一看是束红艳艳的牡丹花,忽然不高兴了,把花束扔在地上,噘着嘴扬长而去。

众人莫名其妙。

芳芳认真地说:“这种花太艳丽了,我不喜欢。我喜欢打碗碗花,简简单单,平平淡淡,以后过日子,就要过这样的日子……”

众人捧腹大笑,敢情是芳芳把游戏当真了。

有人提醒她:“大人说,打碗碗花碰不得,碰了它,回家后就会把碗打烂的。”

芳芳纠正道:“我才不信呢。上次我采了一把打碗碗花回家,已经过去好多天了,我也没打烂碗呀。我二舅说,这是谣言,用来吓唬小孩子的。”

拗不过芳芳的执着,我后来重新采了一束打碗碗花给她,“婚礼”这才得以继续进行。

那时候,我和芳芳两小无猜,一块上学,一块看小人书,一块去附近的村庄看电影。我们不知道什么叫感情,但有好吃的东西,互相都会给对方留着。


在村里,小孩子过家家是一种习以为常的游戏,消息传到学校,有个叫冬宝的坏小子,开口闭口称芳芳是我的婆娘,说我们已经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以后就是雷打不动的两口子了。

“小老婆,大老公,踢一脚,不敢动。”

冬宝在课间休息的时候臊我,众人也跟着起哄。我与冬宝争论。冬宝推搡我,还扬言要把我的铅笔刀扔到教室窗外的稻田里。

就在这时,芳芳突然从隔壁的教室跑了过来,怒不可遏地与冬宝争夺铅笔刀。两人你争我夺,互不相让,铅笔刀锋利的棱角不慎在芳芳下巴上划了一下。看着殷红的鲜血染红了芳芳的下巴,冬宝吓得落荒而逃。芳芳镇定自若地去教室后面摘了几片打碗碗花的叶子,揉搓成泥,叫我帮她敷在伤口上。

第二天,因为打架这件事,我在班上的学习委员被撸了,芳芳也因此挨了她妈妈的一顿训斥。

其实芳芳不是我们村的人。她妈妈从我们村嫁到城里,后来跟丈夫离异了,又回到我们大队小学当老师。家里孩子多,小学的住房也紧张,她妈妈照看不过来,这才把芳芳寄养到外婆家。

在我上初中的那一年,芳芳送给我一支钢笔,稍后,她也随着妈妈的工作调动去了城里。我们相隔几十里路,联系却没中断,彼此之间互相通信,谈学习,谈理想,谈小时候那些令人啼笑皆非的往事。在信中她经常说,长大后她也要像她妈妈一样,当一名教书育人的老师。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我读高三那一年,芳芳如愿考取了中师。不知道什么原因,一开始我们还互相通信,后来却突然失去了联系。

我心里难过,猜想芳芳大概是到了新的地方,见识广了,眼际高了,看不上我这个土里土气的老朋友了。几次想去芳芳上学的地方一探究竟,又顾虑自己是农家子弟,自卑心作怪,终究没有勇气踏出这一步。

此后不久,我们一家迁居到外地。时空交错,三十多年间,我和芳芳没有见过面,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


回忆中,车子不知不觉抵达了洛村小学。这所小学是我小时候上学的地方,放眼一看,学校的大门变大了,校园也变漂亮了,以前破旧的教室被一幢幢崭新、美观的楼房所取代。

时间快到下午五点,随着一声铃响,不一会儿,学生们叽叽喳喳簇拥着往外走来。

我从车上下来,一扭头,猛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人海中疏导着学生过马路。霞光映照着她恬静的笑容,容颜虽然变化很大,但我凭借着下巴上那条浅浅的疤痕,一眼就认出她就是当年的芳芳。

我惊喜地叫她:“芳妞——芳妞——”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乳名,芳芳看过来,认出是我,一下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小帆,是你吗……”

两双手握在一起,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寒暄了两句,我问芳芳:“你以前怎么突然就不给我写信了?”

芳芳感叹地说:“我现在终于有机会把实情告诉你了……你知道吗,我当年在中师读了一个月就休学了。”

“干嘛要休学?”我惊讶地问。

“因为那时候我得了一种怪病,双腿浮肿得像水桶一样,疼痛难忍,生活不能自理。”

我责问:“那你为什么不把病情告诉我?”

芳芳笑着说:“你又不是医生,告诉你有什么用呢?如果告诉了你,结果只能适得其反,破坏你的心情,影响你的学习,处理不好还会耽误你的一生。你是个有志向、有才华的人,我甘愿背着薄情寡义的骂名被你痛恨,也不愿以友谊的名义自私地毁了你的前程……”

我嗫嚅:“那后来……”

芳芳告诉我,她休学后先在县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不见起色,后来只好举债到省城医治。这期间,邻居大哥感念于她是个积极上进、心地善良的女孩子,不但借钱给她治病,还隔三差五去省城医院看望她。

患难见真情。芳芳病愈以后,先回学校完成了中师学业。后来,她见邻居大哥温文尔雅、敦厚老实,值得托付终生,这才与他缔结秦晋之好。

我问芳芳:“你们家不是在城里的吗,你怎么又跑到乡下教书来了?”

芳芳平静地说:“我已经在这里执教三十二年了。说实话,城里条件是比乡下好,但个个都往城里跑,那乡下的孩子们怎么办?他们也是祖国的花朵,也需要有人给他们浇水和施肥。小时候,我在农村生活了几年,熟悉这里,对这片土地有深厚的感情。”

我钦佩地点了点头。

看着学生们已经走远了,芳芳这才详细地询问起我的情况,一边问,一边把我带回了她在学校旁边的家里。她爱人正在阳台上给花儿浇水,其中有种花朵格外显眼,不用细看我也知道那是芳芳喜欢的打碗碗花。

芳芳的爱人以前是中学老师,现在已经退休了。谈起他们的孩子,他喜不自禁地告诉我:“芳芳教育得好,儿子自己也争气,他在国防科大硕士毕业以后进入了一家军工单位搞科研。这些年,我和芳芳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心灵的丰盈远比物质的富裕快乐,从教几十载,桃李满天下,这是我们夫妻一生中最得意的事情。”


从芳芳家出来,以前积压的怨恨已经烟消云散,但另一种怨恨却又在心里潜滋暗长,不是怨芳芳,而是怨自己以前对她关心得太少太少,居然不知道她大病了一场,还险些因此失去了生命;怨自己小肚鸡肠,用最坏的恶意去揣度她的无奈和善良;怨自己能力有限,不能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在她身边,为她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晴天。

人生总是有一些缺憾是无法弥补的。好在苦难已经过去,芳芳现在所取得的成绩,足以让我为她感到骄傲和自豪。

走在通往老家的路上,看着路旁被人踩踏过无数次,滕蔓已经倒伏在地,枝头依然昂首挺立的打碗碗花,我忽然觉得芳芳的秉性跟它们何其相似——不与牡丹斗艳,不与玫瑰争芳,风吹不折,雨打不倒,坚守纯净的初心,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静静地绽放着不平凡的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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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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