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代人的冷漠:知而不行 无动于衷

爷爷已经去世五个多月了,在这五个月里我很少梦见他,但对他的回忆却没有停止,白天、黑夜,如浪潮翻滚,一遍遍袭来。

他是自我记事起,记忆中教我做纸风车、教我唱“东方红太阳升”的人。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嗨哟,他是人民大救星”。这是年幼的我,学会的第一首歌。

他的时代,经历了战争、饥荒、改革、金融危机、非典和流感,他是时代的亲历者和见证人。

印象中爷爷很早就已退休,退休后他最喜欢做的事是打花牌,看电视剧,看武侠小说。我妈说,小时候我婆婆不愿帮忙照看我,就只能请爷爷,爷爷便会双腿护住背篓边照看我边看书。大了一点,能跑会说后,婆婆开始教我一些“本领”———让我找爷爷要钱,理由是“我想买吃的”,次数多了被发现后他便质问我:“是你婆婆叫你来的吧?”我大叫:“不是!是我自己来的!”

某一天,在茅厕里上厕所,突然瞥见墙边有一团皱巴巴的东西,凑近一看,竟然是一坨钱!我脑子一转,便知是爷爷掉的,拿着钱就去找他,爷爷翻翻口袋空空如也,果然钱掉了,他欣喜地说:“你帮爷爷把钱找到了,没拿爷爷的钱,值得表扬!”

临近上初中,我离开了老家,去了县城和父母生活。最初,我每隔一两个星期回一趟老家,并用零花钱买一些水果和零食带回去,后来,我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成了没有事情便不回。有一次和我爸一同回老家,临走时爷爷一反常态,突然说:“欣怡啊(小名),有空还是多回来看看爷爷,爷爷还不是欠!(想念的意思)”说完背过身,留下落寞的背影。我心中五味杂陈,眼里瞬间蒙起了雾。

但是,我没有做到如承诺的那样之后经常回去看看,原因是什么,我没有想通。

步入社会以后,工作不太理想,于是有了学门手艺的想法,但是没有钱。准备放弃时,我妈说:“你爷爷婆婆来住院了,这几天我们在给他们送饭,你去给他们送下饭看看他们,顺便,问问你爷爷能不能给你资助点钱?他是拿退休工资的,你问问他,不行就算了。”

我心里一惊,觉得有点惊喜,因为我妈说得有道理,但又很忐忑,因为爷爷平时并不大方,而且他根本没什么钱。

拎着饭,我抱着试试的态度来到了医院,爷爷和婆婆都半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我喊道:“爷爷!婆婆!我给您们送饭来了。”听到我的声音,他们睁开眼,不约而同地说:“是欣怡嘛!你放假了?”我说:“是的放假了,我妈说您们在住院,我来看看。”爷爷说:“我没得好大的事,就是喜欢头晕,老问题么,你婆婆就是心脏病,我们马上出院了。”我说:“没有事就好,那先吃饭吧,一会儿冷了。”饭吃完后,我对爷爷说:“爷爷,我现在想去学个东西,但是一点钱也没有,您能不能资助一下我?”爷爷停下来,饶有趣味地问我:“你晓得爷爷有钱呀?”我一时语塞,慌张地说:“就当我现在找您借点钱,我以后会还给您的。”爷爷没有说话,而是看着我笑,顿了顿他说:“爷爷现在手里没得钱啊!你着急要吗?”我说:“不着急,不着急。”“你要多少钱啊?”爷爷问。“大概需要一万块钱左右。”我回答道。

说完,我的眼泪莫名其妙流了下来,继而愈发不可收拾,哽咽,抽泣,再说话时已口齿不清,只清楚地听到爷爷说:“可以,爷爷答应你了,给你搞一万块钱!”

走出医院,我如释重负,但没有很高兴。

过了一段时间,我回老家时,爷爷果然从他房间的纸箱里拿出了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是一榻厚厚的纸币。他说:“我这里有五千块钱,现在只拿得出五千块,剩下的我还是承诺给你,你先把这钱拿走。”我说:“谢谢爷爷!没事的,只有五千也不要紧,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

过了大概一周时间,放假回家时我妈说:“你爷爷给你钱的事,你幺姑知道了,她把你爷爷吵了一顿,说你一个孙女怎么还找爷爷要起钱来了。”我听完一阵难受,后悔又羞愧,决心再不要钱了。于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和老家爷爷婆婆打电话,也没有回去,原因是我觉得羞愧至极,想要躲避。

直到一次契机,家人都回了趟老家,我独自和爷爷走路,扶他爬邻居门口柳树坡时,爷爷突然说:“欣怡啊,你莫怪爷爷不给你钱了啊,爷爷是没得法了啊。”我鼻头一酸连忙说:“我没怪您啊!您放心,我不会怪您!这钱我不要了的,不要紧的。”担心他耳背没有听到,我又重复了几遍。

我时常反思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自责,于是内心指责自己再也别那样做,以后要怎样做,想这些想到流泪,想到心痛,但是我依然卡在原地,没有及时做出动作。

就像我猛地想起来已经好久好久没给爷爷打一个电话了,不知他身体现在是否还好,还能不能吃肉打牌?在想到这些问题后的第二天晚上,终于,我拨通了他的电话。

“喂,爷爷,我是欣怡!”“是…是…欣…你是欣…”电话那头是一阵口齿不清。

“我是欣怡,您还好吗?”我感到惊讶,看了一遍拨出的电话。

“我…我现在…脑子里,已经不,不清楚了…说不好话,先不说,不说了吧…”

大概二十多秒后没有回复便挂了电话。

我没有想到几个月的时间里,爷爷的身体状况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我于是问我爸“爷爷已经话都说不好了吗?”他说:“是的啊,上年纪了,脑袋里堵塞了,一时时清醒的,一时时糊涂,现在就算他脑子里清楚的,嘴里也说不清楚了。”

原来,人的生命是一个进度条,在进入到末尾端时,人与人的时间进度也有了区别,我的一个月哪是你的一个月?

年底回家时,发现爷爷已经打不了花牌了,牌桌上是年轻的人。我坐在离他不远的椅子上静静观察他,他头耷拉着偏向一侧的肩膀,闭着眼睛不知是不是在睡觉。从我爸口中得知,堂哥尝试过帮爷爷把椅子挪到牌桌前,给他准备一个盛满米的容器插牌,想着再陪他娱乐娱乐,但是爷爷已经打不了了,完全糊涂了。

我回过头来再看向爷爷时,他醒了,正注视着我,看到我回头望他,他冲我笑了笑,仿佛他还是以前的爷爷,一点病也没有。

再次看到爷爷时,是最不像他的时候,脸已膨胀变形,肤色煞白,躺在堂屋正中央的棺材里,身上压满了冰成疙瘩的汽水瓶。所有孝儿孝女、邻里乡亲、好友亲朋在支客先生的吆喝下排成长队,挨个看他最后一眼。

而仅此一眼,便是刻骨铭心。

那张浮肿的脸,看不出鼻子眼睛,两个眼睛的位置,只能看出两条肿胀的缝,嘴巴微微张着,没有完全并拢,和遗像上那张熟悉的脸庞判若两人…

出殡当晚,安排的两人一间铺,可以轮换休息会。堂屋里震耳欲聋的家业班子(打丧鼓吹索拉和敲锣等闹夜的队伍)使我头昏眼花,就想着去房间躺会儿。辗转反侧,很困却睡不着,心里总不踏实。迷迷糊糊中终于起了困意的时候,突然,不知胸口哪来的一阵紧张!顿时头脑清醒,汗毛倒竖,感觉到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鼓起劲,眼睛用力一睁,想看到什么,却只看到了透了些许光的黑色天花板。

现在一定是十二点左右,我在心里想着。

是来看我了吗?既然这样,我有什么好怕的!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如同我现在这般,泪如泉涌。

我终于明白,我实质是一个冷漠的人,如同契科夫所说“冷漠无情,就是灵魂的瘫痪,就是过早的死亡”。因为我的灵魂麻木不仁,无动于衷,因为我知而不行,从未及时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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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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