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纪南城》总导演手记

《看见纪南城》总导演手记

纵红雨

又到了写导演手记倒苦水、卖惨的日子了。“时间紧、任务重”几乎是所有项目的标配,不值一提;还有永远捉襟见肘的预算,以及人员、内容、想法,总是无法匹配的困境,当然,这些还是不值一提。相信每一位认真做纪录片的人,都会是这样。与我们同期开工的另一个自然类纪录片项目组,就翻了一辆车,直接报废,万幸的是人员安全齐整。消息第一时间传到北京的时候,我正好在场,那一刻,那个办公室里的气氛都是凝固的。

因此,每当同事和圈内的师友认真完成一部片子,我都觉得应该起立鼓掌、弹冠相庆。困难有千万种,疼痛都一样。用鲁迅的话说:那简直是一定的。

【一】草率

回到纪南城,说说八卦一点的真事吧。

首先,在我的整个感觉里,很多事情看起来都好像特别草率。比如,最初接下这部片子完全是因为一次偶然。总制片人谭总,与我其实素未谋面,但没想到的是,在台北路的一家小酒馆,第一次见面,就确立了合作,直到今天任务达成。

我自认一介布衣,完全不具备那种让人见一面即被信赖的能力。今天看来,那个小饭桌上,在绝大多数人都不认识的氛围下,当时的约定似乎草率的有点突然。这种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特点,在后来的摄制工作中,也越来越明显。比如后来电话联络各分集导演,约摄影指导,也草率地像约个酒局。

还有在象山的模拍。一般我们这种体量的模拍,应该有专门的模拍导演,可我们不是。勘景,实拍,所有分集导演悉数到场。一个史上人数最多的导演团就这么诞生了。这似乎让服化道、灯光场务都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一个最大的疑问是,拍摄现场、镜头设计到底听谁的?谁是这场戏的导演?此外,整套片子的模拍尽管做了详细的分镜,但准备时间却只给了十五天。这几乎是一个混乱和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整个团队大车小车集体出发的时候,模拍预算还不知道在哪儿,就像一群人去餐馆,落座、点餐、开吃之后才发现谁都没带钱或者手机,尤其是那个召集大伙来的人。

奇幻的事儿几乎层出不穷。为了抢一个只有半小时的密度时间,在象山的一个海滩上,原本一套班子的剧组人员,突然被草率地拆成两组。于是,在那个场地的两端,两个组抢着各自所要的镜头。那一刻的现场,人声鼎沸,各种匆忙奔跑的黑影,就像一锅热腾腾的皮蛋瘦肉粥。不过,从后来的实际效果看,粥的味道还行,鲜香,养胃。

这很像我们片子里一位专家说的:人来了,才能带来信息和智慧,这是文明进阶的源泉和基础。如同我们这些人的聚集,组成了一个完全有别于其他的另类剧组。以至于不少灯光服化道工种的工作人员都不止一次地说,从来没见过我们这样的,也从来没工作得如此自在、好玩、充满热情。这也可能是象山影史上盛开的一朵奇葩。

在本片中,我们的核心主创几乎都留下了自己的影子,一起和这部片子存世。

可能,很多抛开传统规制和繁文缛节的草率,基于的就是人世间的某种信任吧。庆幸的是,我人生过半,居然能经常遇到这种信任,尽管它表面上看起来总有那么一点不靠谱。

【二】内卷

现在我们团队可能说得比较多的一个词儿,就是内卷。起因是第四集导演麦克峰调侃同袍的一句玩笑,但后来大家公认,他才是内卷的始作俑者。因为在后期制作时,他经常将自己基本审过的片子,不停地带到其他后期机房,想利用他窜访各机房的机会,在大家都在的情况下,对自己的片子进行更多的细节调整。

其实在我看来,他未必是挑起内卷的第一人。在这套片子开始进入拍摄的时候,内卷就已经存在了。每一集都会去考虑如何用一些不同的影像方式,用一些不同的现实段落来呈现本集的内容主旨。

第三集导演汪湘主业是占星师。为了拍摄中国当今最大的冷湖天文台,他苦苦等待了小半年。因为疫情的缘故,负责天文台建造的邓李才老师,总是无法从北京赶赴青海。导演组原本建议他能否换成别的天文台,比如南京紫金山,但是他固执地认为,冷湖一定能拍出最漂亮的星轨,因为那里的气象条件是世界最好的。直到最后一刻,在依然不知道专家是否能去现场的情况下,他决绝地说,赌一把!先去!结果,他赢了!

这种决绝的口气,在十天后第六集导演冯思培的微信中也感受到了。第六集是我们横跨中国尺度最大的一集,东起上海,南抵文昌,西到新疆四国边界的吉木乃县。临赴新疆前夜,人员、车辆、酒店、机票全都定好了,突然收到拍摄对象临时有变的消息,那简直就是五雷轰顶!钱的损失倒还在其次,片子的档期和时间才是最要命的。如果那一夜后延,可能今天这套片子就得呈几何数的后延。离出发去机场只剩下八个小时,冯导决绝地说,赌一下了!那种感觉像是奔赴刑场的义士。

还有四五集组成的大西南外拍小组,一辆车,七个人,行程7600公里,在无数个疫情中高风险地区的缝隙迂回绕行,大纵深穿插,稍有不慎,就有可能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那简直就是四渡赤水的即视感。

第一集的导演做了两根以假乱真的竹简复制件,放在展厅背景下拍摄,结果慌得管理员急赤白脸地赶来,问他们是怎么从展柜里把文物拿出来的,检查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真的复制件。第二集导演尹利群为了拍摄一个水下镜头,掉进了南水北调的水网运河里,将他的DNA信息随着水流带往北京。还有义无反顾,主动投身被封控小区的多位同袍,自投罗网的目的就是为了不耽搁片子的后期。

我不知道内卷是怎么形成的,但确实是真实存在。成年人的这些性格特点好像从婴幼儿的游戏时期就有了,且进入社会集体生活之后,愈发明显。为什么会这样?思来想去,一个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追求个性的自我表达,这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得到承认,被人尊重,这可能是人类社会生活中最基本的欲望。从阿Q到谷爱凌,概莫能外。

【三】怪圈

一个怪圈经常会在我这里出现,就是但凡我接到的任务,一定是被拍过好几轮的主题,且最好的进行时态的窗口期早就错过了,这种境遇屡试不爽。果不其然,纪南城亦是如此。调研初期,几乎所有我们掌握的细节,都被各路媒体地毯式轰炸过好多遍。这些迫使导演组变身啃读论文的学究,去故纸堆中寻找新的线索。即或是制片老师,也皱着眉头看了起来。这个短期而大量的阅读过程其实很痛苦。

(图为制片老师葫芦,在研读刘勃撰写的《失败者的春秋》)

有时候想,为啥老是陷入这样循环往复的怪圈呢。后来渐渐有了一些自以为是的答案。既然很多纪录片,没有那种可以奢侈和挥霍的第一时间和现场,那么寻找第二、第三落点就成为必然的常态,尤其是人文历史类纪录片。有大师认为,纪录片本身就应该是这样。这种论点一度让我怀疑大师是不是特别想吃葡萄。

再后来我发现,大师的话可能另有深意。总之,我们的导演组在狂读了一大波论文后,终于挖出了一些很有新意的线索。于是解构它,就成为这套片子搭建和存在的基础了。第二、第三落点就这样慢慢浮出水面。

记得年轻时就喜欢黄仁宇先生对于历史的态度,也非常认同他对历史史料解构的方法。如果历史只是用来记忆年代、背诵人物和考试加分的话,那历史存在的意义和乐趣就会荡然无存。除了变成一个人形U盘之外,可能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具有分析和思考能力的AI。

纪南城的重新解构也不复杂,无非两种,一种用时代语境和现实段落勾连历史,这大概已是我们的范式;另一种就是用人物性格来强化历史节点和辨识度。于是,传奇人物鹖冠子第一次有了实体的影像呈现;屈原和庄蹻第一次从确切的纪南城离开,苏秦和楚威王相遇在纪南城的那个下午,还有司城和探子这种基于蝴蝶效应的历史假说,这些都是新解构之后所萌发的新芽,并以写意和情境化的方式予以展示。当然,还包括一些与当代有着共同属性的话题和推论,也成为我们探索历史的新尝试。

怪圈其实也不算怪,可能一直就是这样,从司马迁到刘知几,从袁枢到钱大昕,应该在他们的年代里都遇到过被别人写来写去的主题,他们也会不断寻找新的表达。或许,历史的怪圈可以没有“新史料”,但一定不能没有新解读。

【四】一盘大棋

当一个属于群体性的目标达成时,总会有局外人觉得,那波人可能下了一盘大棋。但是,只有局内人才知道,那盘所谓的大棋到底是怎么连滚带爬、狼狈地完成的。就像这六集系列长片《看见纪南城》,中间经历的磨难、幸运、计划、妥协、忙乱和歧途。

我也会羡慕那些下一盘大棋的人,也总希望自己能下一盘大棋,但事实上,好像没有人相信我在下棋,就连我自己也不信。我极有可能就是一个棋子,那只操控这一切的无形大手究竟在哪里,没人看得到。

预设的参数总是被雨打风吹去,没有丝毫挽回的余地。第一集导演吴钦,是这次故事的起点,那个台北路小酒馆里我唯一认识的人,为了拍摄全系列的开篇,愣是等待了秋冬春夏四季,直到今天,他依然惋惜那个没有成行的冬季飞雪。他可能是最先开机,最后杀青的人。现在想来,会不会跟他正好经历的本命年有关?

还有那个毫无遮拦的酷热沼泽地,被我们碰上了三伏里最热的一天。为了保证群演队列齐整,剧组三位导演穿上厚厚的秦军服装,混入队伍进行人员调度,以至于出现严重的脱水和中暑症状。山洞里饰演铁匠的导演,在NG多次的间隙,就遇到了一位群演的灵魂拷问:“导演,你为啥要受这个罪呀?”。这位导演仰天长叹,只好大声回答:“我有病!”来掩盖内心莫名的尴尬。导演甘昕,原本准备用淡淡忧伤的文艺范儿来诠释第五集风格,结果被换了整个调性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深深的迷茫和忧郁中。

太多的变量,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太多的努力和机智,也突如其来,毫无征兆。应变的高能,职业的操守,发生在故事的各个角落。到底是谁在下这盘“大棋”?

当年苏秦忍辱负重,合纵连横,拜六国相印,掌控着大半个中国的诸侯势力;处于极盛时期的楚威王满怀雄心,进入一个超级联盟;这些风头无两的棋手,在他们的时空里布局着自己眼中的天下,与他们遇到的意外和艰难进行周旋、对抗。但今天看来,即使是星光熠熠的他们,也不过是身处棋局中的棋子。

这个世界哪有什么大棋,如果有,那么真正的棋手可能只有一个——时代。那座消逝的纪南城,恰好是他们腾挪进退的棋盘。

那座恢宏得不可一世的楚都纪南城,随风远去了2300多年,今天,已经很难从农田、水塘里分辨它的旧貌,不过,我们还是看见了它。为什么我们会再一次看见它,是谁在帮助我们?是书籍简牍里的文字,是藏在博物馆里的物件,是身边那些和我们一起奋战的师友和同袍,还有所有参与其中给予我们便利的各界朋友,甚至和我们时空伴随,送餐机房的外卖小哥以及他损耗严重的电动车......,当然,还有那位,永远看不见的棋手!

在这里,一并谢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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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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