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火车

我与铁路的缘分是极漫长的，父亲是火车司机，幼时也曾偷偷乘坐过几次火车头，印象已模糊，只记得一到夜晚，车灯就会明亮如雪白的剪刀，在燧石一般锐利的星光下，像一只喘息的巨兽，等待着要去裁开西北大地的蛮荒暮色。

同在车厢里面看的风景不同，车头的窗视野极辽阔，两列火车对面相遇时，司机们还会同时鸣笛致礼，像一场无言的问候。

如今我对于火车头的记忆已经很模糊，现在也已不能随便踏入，但我的故事仍在父辈的同事间流传——幼小的我曾因被火车迎面而来的壮阔场景吓得哇哇直哭，大喊着要撞车了，被车长用力捂住嘴才停下，实在哭笑不得。

后来跟着同样在铁路系统工作的母亲乘火车旅行，快车慢车、双层单层，也曾多有领略。

童年时从不觉得旅程漫长，宽阔的车窗玻璃映出广博的山水，把钢铁敲打软木的声响都奏成乐章。暑假时会在旅行途中被勒令背颂课本，坐在边凳上，一只手托腮另一只手捧书，其实也不怎么背得进去，于是就在休息的间隙偷偷抬头眺望远方，看那些如积木一般叠起的城村，琴弦般悬挂在空中的电线，如果在冬季遇到结冰的河流，会看到灿烂而透明的阳光在冰面辗转，把每一处裂纹都照亮，像饥渴的旅人仓促饮水，将水珠留在了干裂的唇上。

再后来读大学，因寒暑假的时间冗余到消耗不完，总坐火车回家，我比较常睡在最末尾的列车员车厢，少人打扰，可以充足补觉。

从广州到新疆，从南方到北方，漫长的55个小时，跨越五个自然带，足以见证整个天地的引吭高歌。

记不清是哪一次，我在粤北山区穿行时望见彩虹，兴许是一个诸神久睡的黄昏，那天没有阳光，满眼都是青灰的，越往山中走，森林愈发浓密。树影相交，沉到车厢里的空气都变得阴冷逼人。直到经过某一座大山的转角，突然浮现出了一抹亮色，火树银花流光溢彩，不仅眼前亮了，耳朵也变得灵敏起来，就在那环轨的山丘后面，甚至能听到鸟儿振翅鼓翼的声音。

进站出站、初旅重游，铁轨上的故事枯燥也有趣。我总期待着西安站台的肉夹馍，武汉站台的热干面，每每到站，人群都会对着小贩的推车一拥而上，倒也从没觉得有多美味，只是如果将乘坐火车这件事本身看做一场旅途，那这些食物在细嚼也会生出一种兴味来。

还记得有一年在西安站停留了很久，我见到一人穿着建国款的中山装，却拖着一个亮粉色的箱子，样貌滑稽。有时一觉睡醒，会发现我说过几句话的叔叔阿姨已经下车了，一句再见也不会留下，便匆匆回到了属于他们的生活里去，只剩下列车长背着手在窗边站着，像一尊被谁砌在这里的石像。

随着南行的次数增多，我偶尔也会在心里开始暗自比较，南方与北方，何处更美？

我喜欢北方的风景，似乎总是荒凉的，永远伴随着严酷、萧瑟的刻板印象，尤其是兰新（兰州-新疆）线，会让人想到昭君出塞，苏武牧羊。新疆的部分秀美很多，有青灰色的山岚，隐没在云中的雪山尖顶，大片大片的藏红花，成群的牛羊和风滚草。有腰杆笔挺的白桦，垂头丧气的沙枣，还有我会为消磨时间而在路上细数的蜂窝与鸟巢。

进入甘肃后，两旁景观会逐渐萧条，戈壁苍茫延伸向天边，在那块干巴巴的大地上，是少有鸟雀经过的浓重景色。尤其暮秋季节，黑压压的云朵垂在大漠戈壁上，把泥黄的土壤压得更加深沉，无人打理的野坟扎堆分布，不知埋葬了多少异乡的灵魂，不过如今在铁道旁已经很少见到了。

这条路的隧道尤其多，有如怪兽食道，黝黑的洞口一次又一次吞咽下飞驰的列车，饕餮般不知疲倦。与风相撞，咯咯作响，很容易让人幻想那些兵戈铁马的场面，血光照天，古烽火台上狼烟四起，那分明是风声，却仿佛对抗的厮杀，如一座座文明轰隆崩塌的声响。

北方再北的地方，对我也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我也曾听闻北京有开往西伯利亚的火车，至少要行进五天，俄式装潢复古而又亲切。想来一路上应当都是茫茫白的雪，像是在人心上开辟出的一片荒原，行进到生命最静默无人之处，也许能够了却尘世的烦怨。

而南方呢？王开岭在《南方，南方》里写：“南方是聚精会神、埋头生活的地方，它支持一个人只关心生活本身。”南方是极美的，我爱秋天沁人心脾的桂花，爱尖脆如笛声的蝉鸣，爱长满酸果子的热带果树，爱那些面对湖的窗子，爱那些清风绕月、桨声灯影。在南方，似乎可以尽情享受大自然的馈赠，不必担心那些粗粝的风沙烟尘令人恐惧。

如今我已在南方生活多年，也几乎没再坐过长途火车，再难以对南北方的路边风景做评判，只是很偶尔地，我会想到《白马啸西风》的结尾：

白马带着她一步步地回到中原。白马已经老了，只能慢慢地走，但终是能回到中原的。江南有杨柳、桃花，有燕子、金鱼……汉人中有的是英俊勇武的少年，倜傥潇洒的少年……但这个美丽的姑娘就像古高昌国人那样固执：“那都是很好很好的，可是我偏不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