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土地

从郁郁葱葱到土地濯濯,这里隔着多长的光阴?

——题记

奶奶今年八十五了,沉疴缠身,整宿整宿睡不着,疾声呼痛,却苦于无法缓解,生生捱过一晚又一晚。人皆云该淡看生死,可若不是身临死境,又怎会有这样一份彻心彻骨的惶恐?

我有多久,不曾在蛙鸣声中听到奶奶在村口大骂“哪个屋里悖时砍脑壳的牛,又啃我家的秧田”。这样活泼泼的奶奶去哪儿了?我的奶奶,曾是村里最好强的媳妇:我们家的地一定比别人先种好;我们家的谷子一定比别人先收割完;我们家的水缸一定永远是满的;我们家的菜园永远郁郁葱葱,从不曾荒芜过……

来之于母体,归之于尘土,这原本就是命运安排的宿命。只是这一路上的风景,或眼见潺潺溪流,粼粼波光,或亲历木叶翻飞,浮木荣枯,一样一样的从生命的河流上淌过。当我再一次伫立在时光的岸边,深深的凝望,直到看见那时光深处盛装而来的奶奶,原来她的人生曾经就像是一朵璀璨的烟花,用她的泼妇一战争得那片刻的辉煌。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爷爷去邻县修铁路,奶奶挺着大肚子,拽着她的一双儿女,为了捍卫土地,与大队长一战成名。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那是土地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生产队画好承包土地界址的第二天。头天,奶奶就密密麻麻地摆了好多碎石子作好了标记,所以那天又千辛万苦地滚来一些大岩石,准备进一步巩固界址。没成想,刚到地头,就看见大队长家的婆娘正埋头移碎石呢。顿时奶奶火了,大肚子一挺,一手就揪住了她的头发,死命往后一拉,大队长家的婆娘一个趔趄,接着就滚在地上大喊,杀人了,救命啊。接着大队长挥舞着竹棍小跑过来,冲我奶奶大骂:“你是死婆娘,真不要命了。”

想着自家男人不在家,对面两口子欺负一个大肚婆,奶奶当时也发横了。手里的石块直接砸向了男人的裤裆,趁对方呼痛之时,双手就掐住了对方的脖子,周围来了好些邻居,大家帮忙想拉开奶奶,但大队长老婆就揪住奶奶的头发不放手,纵使面目狰狞,奶奶硬是没松手。眼看大队长的脸开始发紫,对面三叔公大吼,云芝,你想死是不是,你肚子里的孩子还要不要?旁边年仅十岁的大伯和八岁半的姑姑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就是这样,也直到大队长家的婆娘先松了手,奶奶的手才离开了大队长的脖子。

当时,奶奶头上扎着的白布巾早已不知去向,头发乱糟糟的,衣服袖子挽到肘里,她的左手插在身外粗布衣裳的腰上,整个人的上半身微微往前倾,下面的脚却是牢牢地占据在自己的阵地上,右手直指着大队长大骂:“你个悖时砍脑壳的,想欺负老娘,老娘当年打架时,你还连个毛都不算。”

从此,奶奶的光辉业绩被人们不断口口相传。奶奶属龙,所以同时流传下来的还有一句叫“拦鸡拦狗拦不住龙啊”。隔着半个世纪的光阴,至今仍有人津津乐道着奶奶当年的彪悍。

家乡的这片土地,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它,依然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它不管自己曾经被谁成全,又被谁放弃,它只是本能地旁观,见证。

跋涉在往事的河里,我还看到了曾是村里最勇敢的妈妈——我的奶奶。困难时期,大家都是家里孩子多,又吃不饱。自家的男人又本分不出声,所以那些艰苦的岁月里,奶奶一人独挡着生活的风沙,即使被吹疼了眼,可她一直都站在孩子们的前面,就像那无言的土地一样,不声不响却又庇佑着它的儿女。

奶奶会在有月光的晚上偷偷出去,在刚刚收割完的麦地或是玉米地里的各个缝隙再过滤一遍,她将捡回的玉米粒藏在地板下面,半夜起床,和着红薯,给孩子们加餐。

……

后来,后来有了我们这一辈,奶奶常常感慨说,要不是有田地,哪有你们哟。

时光像最奢侈的烟火,故事开始的时候,我们总想着这份惊艳永远都不会结束,总会有一种不用承诺也能炫目下去的错觉。可最终,我们不是那亘古不变的土地,我们还是会在一场又一场的死亡中慢慢成长,而那留着旧时光里的故事,也只能是故事啊。

随着改革开放如火如荼地进行,一个叫做“打工”的词开始涌入乡村。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收拾了行囊,头也不回的去了远方,一头扎进了据说到处都可以捡钱的南方。于是,每年春耕伊始,在农田里晃动的是老人的蹒跚的背影,田埂上哭泣是流着鼻涕的奶娃娃。而山上的自留地已然是荆棘丛生。当然,空气里还回荡着一个声音“这些悖时砍脑壳的,不要田土,会有报应啊。”这是我的奶奶,我的年逾八十的奶奶那无奈而又心酸的诅咒。

要多少个桃李芬芳的春天,才能唤醒那流光溢彩的丰收季节,要多少春意盎然的开始,才能换回大地的灿如烟霞。从当年的郁郁葱葱到现在的童山濯濯,究竟隔着多长的光阴?从娇嫩的豆蔻少女到惨白瘦削的老妪,究竟隔着多长的光阴?

那曾经芳菲明媚的土地,见证过豆蔻年华的奶奶梳起俏皮的长辫,打着猪草回家;目送过蒙上鲜艳的红盖巾的母亲初嫁夫婿;更帮衬着奶奶消除了饥饿难耐的儿女们的沮丧。只是如今,那张爬满了岁月藤蔓的脸,就如土地般沟壑丛生,裸露的青筋,树皮般的皱纹,分明就是那在秋季收割之后的土地啊!

抬头的时候,天很冷。远处的天空阴沉。奶奶没有故作坚强,她仍在喊痛,爷爷泪流不止,这些流淌的晶莹的液体,终是无法跨越生死,不朽的只有我们脚下的土地,也仅有这片土地。

后记:我听别人说这世上有那么一种鸟儿,它是不能停止飞翔的,它就一直的飞呀飞呀,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它一辈子只能停歇一回,那仅有的一次停留就是死亡;它一生只唱一次,那仅有的一次歌声,却比世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优美动听。从站在土地上的那一刻起,它就在寻找着自己的最终归宿,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燃尽自己的生命,默默的依偎向自己挚爱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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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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