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草木之文到草木文人

近年,中国社会有一股小小的“博物”热潮,博物类图书的出版也可算是层出不穷。而《文心雕草:中国植物人文小史》的出版,为博物书写打开了另一种可能性。作者是学者,以严谨的学术态度,为了一草一木之历史,上穷碧落下黄泉,东翻西翻找材料,爬梳文献,考镜源流,给中国草木一一写传。既考述草木在漫长历史中的变迁,亦在历史变迁中树立起草木的文化形象。陈寅恪先生曾说,“凡解释一字,即是作一部文化史”,而《文心雕草》的追求可以说是:凡解释一草一木,即是作一部文化史。

草木,是自然的,也是人文的

草木之文,在图书市场常被归为科普类作品,《文心雕草》在当当网也被列入“科普读物”。这样分类也没什么不对,因为现代科学有三大领域: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思维科学。《文心雕草》的作者是人文学者,所作无关自然科学,应属社会科学的人文科学。当然,人文科学也需要普及:《诗经·摽有梅》的梅是梅子树,而非梅花树;屈原《九歌》中,人向神献上“桂酒椒浆”,而桂酒非是桂花酒,椒浆也非辣椒水。作者以人文关照草木,书写也就草中见人,木上见文,将草木置于人之文化史中,遂有草木人文。

但是,草木之文,又何止于科普。美国自然文学的先驱和代表作家爱默生、梭罗、约翰·巴勒斯、约翰·缪尔,他们也写植物,但其书写可说是在科学精神指导下的自然笔记与思想笔记,其中有着生命的更高原则,其实很难“科普”。

近年,虽有大量草木之文问世,但不管是出版推介,还是读者接受,着力点与关注中心基本就是“自然”:热爱自然,探索自然,自然中的诗意生活,以及自然生态问题。如此言说与接受的是非姑且不论,至少我们不能这样标签《文心雕草》:它书写的植物是自然之物,但更是文化之物。作者写下的不仅是“大地上的事情”,更是中国文化史的事情。书中有言:草木“生长在大地上,也生长在人类的文化史里”。“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对于中国人来说,不仅是志趣和情怀,更是一种悠久的文化传统。读完这本书,引发的不是对自然家园的怀想,而是唤醒属于中国人的文化记忆。

说是草木人文小史,但这背后的文化世界,是广阔而浩大的。单看作者列出的参考书目,从诗骚名物、本草书,农书、园艺书、字书,到笔记杂著、民俗岁时、地方志……就能想象一个现代学人如何大海捞针般于浩如烟海的古籍文献中寻找一草一木的历史遗迹。沉在故纸堆的深渊里,只为搞清楚“杨柳依依”是怎样一棵树?古人眼里的枸杞之“枸”之“杞”究竟为何物?“采芳洲兮杜若”的杜若又是怎样一棵香草?而这草那树的背后又有怎样的人生与故事?……要搞清楚,就得一本本一页页地翻阅,那些古老的典籍,因为历史考古者的走进,熠熠闪光。在现代读者面前,它们一次次出现,让我们记得自己的出处和来路,记得流淌在我们身体里的文化血脉,让我们看到了古人世界里的草和树,也看到草和树的背后是祖先的生活,看到他们面对世界的想象和思考,他们的情感与趣味。

他写草木以及和草木纠缠在一起的文化,也被这些草木和文化改变着,这是知识分子上下求索的态度和精神,也是一个现代文学出身的学人对古典文化的致敬。驳杂的知识体系,学者的严谨考察,追求无一字无来处,都让这本书超越了时下以很多披着文化外衣的草木之文。考辨的过程,也是思想碰撞的过程,其中透露出的思维的错综复杂与联想的漫无边际,是“小径分叉的花园”,思想速度之快,意识之密集,让人目不暇接。读这样的草木之文,看到草木人文史,也看到一个人文学者于历史考辨中对于21世纪中国生活的反思。满书的知识考古里,有传统中国学者的学术趣味和文化立场、文化人坚守的“道”——草木之中,不仅“有趣”“有诗意”,也可以“有道”。

是草木史,也是心灵史

撰写自己民族的植物史,对于一个人文学者来说,无疑是一场精神的壮游。尽管有时候只是一株丝毫不起眼的野草野树,海金沙或者鼠麴草,构树或者泡桐,但就像爱德华·威尔逊所说的,“只要我们愿意把视界从眼前垂直下移一臂之遥,一辈子人生都可以投注在围绕一株树干的麦哲伦之旅上。”《文心雕草》的草木史之旅不止于一片叶子到另一片叶子的距离,更是心灵地域的扩张和探索。

书的主线是为草木立传,作者的草木之旅在古籍文献的历史之河里,但也并未因此而失去生命的体贴。做历史考察时,作者是严谨的学者,但体贴生命时,作者是深情的诗人。从北方到江南,草木世界遂有了追忆北方的深情,以及烟雨江南新鲜体验的喜悦。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里说:“土气是因为不流动而形成的”,个人生活史的流变和精神地理的变动不居才能给生命带来更多的可能性:白色槐花,曾是北方孩子的美食与欢乐,而初到江南,大雪天盛开的红色茶花给他震撼……也因此,这些草木之文中,“我”总是在场。从深夜写到凌晨,从上古写到现代,从屈原的“芳洲”写到鲁迅的“百草园”,读者也就跟着作者一同经历这种柳暗花明的精神历程,一同感受到心灵史与文化史中那些精微与宏大的场景。

虽然在传统文化史里寻觅草木变迁的历史遗迹,向古代先贤致敬,但中国现代文学的专业出身,也难免让他时时想起民国那些人与事。在青藏高原遇见骆驼刺,会想起《本草纲目》里所记的边疆旧俗,岑参的边塞诗,但更想起《骆驼草》这本杂志,以及一群专心致志做书生的文化人,还有写《中国的西北角》的范长江——一个有学问有好文章的现代报人,那也是传统;写木槿花,古代辽远的事要说,但也忘不了鲁迅《朝花夕拾》里的那些朝开暮落的花。作者常说,教育有专业,读书无壁垒。学人囿于专业就只能做井底之蛙和饾饤之学,而读书人的本分就是读书。于是,作者遨游穿梭在古今典籍与杂著,追慕给蓍草写传的司马迁,做史家,为草木写史立传,同时,也记录下自身在阅读与写作中的心灵与思想的变迁。

童年读过的故事,少年时期读过的诗,集市上遇到的卖花人,北方乡村的一道木槿花炒鸡蛋……都内化成了生命的文化基因。他在露台上种花养草,在路边、荒地到处找寻植物。《文心雕草》的草木之文中,大地与古书融合在了一起。顾随先生曾说:“一种学问,总要和人之生命、生活发生关系。”他将这些年的草木考释,与自己的生活经验联结在一起;他的草木之文,也便扎根在了民族的文化传统和自己的生命记忆之中。

泡桐,他从《书经》的“峄阳孤桐”和《诗经》的“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开始写起,他热爱古籍古歌里的树,但他同样念念不忘自己和一棵树的遭遇。深夜的街头,遇见泡桐花,他写道:“暗夜里,满眼白色花,像是浮雕在夜的黑石之上。而花,如清澈的星空,铺天盖地……”隔着文字,读者都能感受到花的力量。丰富而细腻的感受力,让名物考证的草木之文也有了热情和诗意。因此,文字也是舒缓、质朴,又诗意、热情的,自有一种典雅的气质。整本书找不到一句网络和市井流行语,这种对文字的坚守,对汉语质地的自我要求,也是对心灵质地的捍卫。语言的背后是心灵的腹地,文字的图景显示着一个人的心灵图景。那些在植物中获得的丰盈感受与抚慰,获得的文化震惊与体验,是人与自然的深度交流,也是向古圣先贤的致敬。

致敬是热爱,但不是迷信。不管是钦定的《广群芳谱》,还是民间权威的李时珍,他都要继续探索与考辨,在学术面前,钦定与权威皆非金科玉律。一个不复制的心灵是有自己的殊异性的,一种真知灼见的背后,都是心灵与头脑纠缠和思辨的结果:采薇采的是什么?卷耳到底是什么菜?杜若究竟是什么草?……考辨这些生长在古籍里的旧物,是一个现代读书人对一种古老传统——名物考证的延续,但也更是一种情感——一种对文化和天地万物的情意:每一种草木的背后,都有着古人的生活与心灵,他热爱那些生活与心灵。

如果只停留于“格物致知”,或许会丧失一种更深的情感体验。而与旧籍和草木相伴的生活中,它们也一同构成了作者“心的岁月”。植物在历史中积淀为文化符号,符号里有古人的信仰,而作者也有自己的信仰。“我的谦卑感只面向永恒的存在、美的原则以及记忆中那些伟大的人类。”济慈的话几乎可以照搬过来,用以理解《文心雕草》作者的情感态度。

“余生无所好,唯嗜花与书”,清人陈淏子在《花镜》序言里写下的这句话,作者常常提及,这也是他热爱的生活。于是,读草,读书。

为何要对一棵草念念不忘?为什么要追溯一株树的历史?答案也简单:热爱天地万物和文化而已。好的写作者首先是有情有义的人,草木丛中的欣赏与惊叹,历史遗迹中的欢欣与悲伤……多种情感的交织,像碎钻石一样镶嵌在字里行间;在可触摸的植物与消逝的历史之间来回跳转,知识考古、纪实与想象相互生发,于是有了《文心雕草》的草木之文与草木人文。


来源:华文好书(《阅读时代》2022年第11期)

作者:任芳

责编:马京京、编辑:邓汝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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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2

标签:草木   名物   泡桐   文化史   文人   中国   人文   学者   植物   传统   心灵   自然   生命   作者   文化   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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