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李同书:干渠

干渠

文/李同书

干渠在平原的胸襟揣着,隐秘、含蓄、柔软,如果不是两行密集的杨柳树刻意张扬,无论在村庄任何一个角度,都难以发现干渠作为平原上一种状态的存在,也许,渠本身就是作为一个界限来划分平原的,让恒远有一个合适的机缘与天地融合。干渠作为平原上一个符号,虽然细化,萎缩,但真实,节制,没有张扬的顽态,固执笃定,蕴含一种风骨。从现实意义的范畴诠释,干渠无论作为一种浇灌的载体,还是地域的界限存在,都应该是河的延伸和继承,当然,河流和干渠有自己的套路,同样是水的母体,又有着别样的差异和情怀,渠作为河的分解,像平原的血管,毛发纤细,无声无息,低调而含蓄。河流好大喜功,张扬跋扈,有时候像一个淘气的孩子急于表现,大喊大叫,发泼撒野,一条不羁的河流时常让你产生一种畏惧和恐怖感。干渠有另一种状态,当然绝没有叛逆的意思,不管延伸到哪里,一直流淌着河流的血液,干渠谙熟节制的道理,即使河流断流,也把最后一份资源留给季节,让土地不会干涸。干渠是田野的动脉,雨水吝啬的季节,干渠把水源提供给庄稼,小麦、玉米、高粱、谷子、大豆,它们喝饱了干渠的水,嗷嗷叫着生长和灌浆。

我们沿着一条宽阔的河流上溯到历史的厚度和深度,但很少停留在一条狭窄龌龊的沟渠边若有所思。沟渠水活龙蛇动,树木月明乌鸦飞。南宋刘过在《吕氏山堂喜雨》中形象的描写是一种隐喻抒怀,穿过时光隧道,千年烟雨缥缈隐现,那种赤裸的逼真也许能让我们重温那一份古朴意蕴,也许,我们并不习惯沟渠的霉腐和丑陋,甚至不屑把对乡村的憧憬与之融会贯通,但是,如果我们愿意沿着一条沟渠走下去,最后融进坦荡无垠的平原,你会有另外的收获和感悟,惊诧这条普通的沟渠有那么多东西值得我们品味。

干渠作为平原上不可或缺的流通载体,一直承载着灌溉的使命,向田野诠释着自己存在的意义。干旱的季节,渠始终像一条蛇摇摆,也许用这种方式更能证明存在的必要性。杨柳树的影子被阳光撒在流动的躯体上,那些婆娑的阴影仿佛是渠的灵魂,不急不缓,轻盈洒脱。平原上有一条这样的渠,庄稼人的日子好像有了盼头,步子迈着扎实,咳嗽也有了底气。

水是庄稼的血液,庄稼人知道他们也跟庄稼一样离不开水,因此,总把水看成自家的希望,一个人有了希望,日子就会像阳光一样灿烂。眼巴巴看着饥渴的庄稼无力地喘息,那些在日子的缝隙中穿行的庄稼人,一次次往干渠跑,因为他们相信,干渠离他们的希望很近,只有干渠能够在关键时候拉近希望的距离,看见清凌凌的水沿着狭窄的渠道缓缓地流淌过来,焦渴的嘴唇张开,大声嗨起来,把喜讯播放给每一个盼水的人,来水了,来水了,那种忘乎所以的兴奋,如盼来了自己久别的新娘。抗旱的日子,沟渠呈现出一种秘而不宣的隐形状态,谁也没有料到这条线似的沟渠竟然变成潘多拉一样神秘的容器,每一个星星点灯的地方,都有一台昼夜旋转的柴油机,突突突的声音伴随着哗哗的流水涌向田野里的阡陌。

渠水在深夜中扭动着不安的肢体,神秘、朦胧,像传说中的怪兽,惯于鼓噪的青蛙和蛐蛐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这些夜的使者反常的举动增添了物候的莫测,星星悬在空中,像天使的眼睛,纯蓝色的背景愈发透明,雾一般在四野氤氲。田野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咳嗽,声音空洞,拖着疲倦的尾音,如一瓢水泼在绸布上。夜幕颤抖着,渠水喧哗,风掀起树叶,一只叫不上名字的鸟消失在声音的旋律中,月亮悬在树梢,白得有点虚拟,庄稼拔节的声音在脚下跳跃,像芝麻熟了。这样的夜晚,我揣着母亲包裹在蓝花手帕里的油窝头,借着手电筒摇晃的光亮,慢慢地走向父亲。为了赶在渠里的水断流之前把地浇完,父亲连轴转,饭也顾不得吃。那几天,父亲不眠不休,裤管挽到膝盖以上,赤脚在水田里跋涉。我们家的两块地都紧挨着干渠,得天独厚的条件让父亲满足而骄傲。玉米地浇完,把柴油机挪到花生地,在父亲眼里,干渠就是听话的孩子。父亲俯视着渠水,像俯瞰自己的孩子,月亮把他的影子一直拖到花生地,他的温暖的后背让我产生一种忧伤。两块地终于浇完,父亲关闭了柴油机,世界突然陷入绝境般的寂静,父亲感到了疲倦,他再也支撑不下去了,倒在沟渠边,酣然大睡。风撩起父亲潦草的须发,像一面黑色的旗帜。

我完成了一个关于渠的意识形态的提要,从形式上开始慢慢向干渠靠拢。向干渠靠拢,我像一节装满货物的车厢,风在双耳嘶鸣,庄稼的清香湿漉漉地涂在脸上。我想象自己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沿着笔直的阡陌纵向接近干渠。我避开密集的玉米地,绕过一片废弃的砖瓦厂,踏着一条被杂草覆盖的小路走向干渠。干渠距离村庄并没有想象那样遥远,一排排蓊郁的林带遮掩了视线,每走一步,我就觉得距离心的地方又近了一点。干渠从远方延伸过来,绕着距离村庄最近的地方拐了一个弯,一路远去,像一条被甩出去的丝带。我在的方位恰好是弧线的凸点,在没有体验体力消耗的同时,干渠呈现在眼前。这是这个季节最温暖的日子,没有丝毫的燥热感,清爽的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淡淡的甜味。

渠里的水并没有盈满,甚至没有没到脚裸,浅浅的,像斑驳的平面玻璃墙。这样的日子庄稼更需要光照,水似乎远离了庄稼人的生活,这是季节交替的拐点,没有任何主观成分。沟底生长着茂密的蒲草和浮萍,茎叶墨绿,像浓得化不开的漆。沟的坡度有点陡,某处,同样有茂密的荆棘和蒲草,由于地势低缓,水分充足,这些植物有着不同于别样植物的状态,大部分举着似要开放的花苞,放眼望去,坡坎和岸上摇曳着斑斓的花骨朵,蝴蝶和蜜蜂在花草间飞舞,嗡嗡嘤嘤的声音听起来婉转而流畅。

干渠是河流的N个支流,若干年前,我还是一个穿开裤裆的孩子,记忆零散细碎,牧羊人操着温暖的语气回忆那个吃公家饭的人,他总是把领工资的人称作吃公家饭的,这一点使我对他的讲述充满好奇。吃公家饭的穿着一双解放牌胶鞋,牧羊人就这样平铺直叙,吃公家饭的穿着一双胶鞋在麦地里操步,牧羊人显然不会用更文明的词语描述,用操步这个方言语句表述那个吃公家饭的人的行为,我用听一个故事的虔诚眼光看着牧羊人,他一脸傲娇的表情,我讨好地替他留意着坡上啃草的羊群。他甩了一下鞭子,算给某只不听话的羊一个警告,一道脆生生的响声在空中划过,牧羊人接着说,他的步子好大,走过去像刮一股小风,后面还跟着一个小伙子,那个小伙子是他的跟班。他走一会,就对小伙子报一串数字,小伙子认认真真在本子上记下,不明白,就紧追上来,问他。放羊人再次举起鞭子,不过只是虚拟的扬了扬,那种夸张的动作好像并不是为他的羊群,而是向我炫耀他的力量和渊博。吃公家饭的还给了我一支烟,牧羊人学着当时吸那支卷烟的动作,仍然是一副陶醉的样子。后来吃公家饭的两个人走远了,看不见了。夜黑了,天亮了。天亮了,夜黑了。再见到吃公家饭的那个人,渠差不多已经挖好了,他好像比上次老了许多,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血丝,我壮着胆子靠近他,他给了我一支烟卷,我知道他很劳累,说了句,你辛苦了,就走了。知道不,咱这条渠,就是他操步操出来的,有了这条渠,庄稼人就不用看老天爷的脸色,旱了,就浇。有了水浇地,庄稼丰收有保障,我们吃上了饱饭。这个放羊人,竟然是一个话痨,说起来没完,如果不是担心羊群跑到田里啃庄稼,他会跟我唠到日落西山。说起自己的羊群,他更加得意,指着一只老态龙钟的母羊说,多亏了政府给了自己这只羊,别人不依好,把扶贫的羊杀了吃肉,我可没这么傻,好好把母羊养着,这只羊争气,转过年,就给我生了仨只羔,仨只羔有一个是公羊,长大了,我让它跟两只母羊配仔,别看它们近亲结婚,繁衍后代个个顶呱呱,他笑脸上现出一丝狡黠,站起身撵羊群去了,蔓坡上很快热闹起来,咩咩的叫声像一支奏鸣曲在空中滚过。

平原上分布着很多大小迥异的干渠,它们像黑色的血管蜿蜒绵亘,成为庄稼丰收的保障。翻阅《地方志》,那个被放羊人称作吃公家饭的人是县里的水利专家,后来河流和干渠遭到人为破坏,他痛心疾首,多次向政府提议,疏通淤塞的河流,清除干渠障碍物,在干渠两岸栽培树木,保护耕地,治理环境,他的这些好的建议被政府采纳,关于治理河流的建议也很快得到落实。牧羊人告诉我,他受吃公家饭的那个人委托,义务保护这条干渠,他一边放羊,一边阻止人破坏干渠,你不知道,那些人可贪了,稍不留意,他们就来干渠偷土、伐树,我可不管他们是谁,只要破坏干渠,我就用鞭子抽。

作为一个自然界的阅读者我喜欢在平原的章节中徘徊,是寻觅前人镂刻在记忆里执着的身影,还是想给饥渴的内心注入一股清流?婆娑的枝条在头顶发出阵阵呓语,站在略高于平原的干渠凭眺,远方那种无垠的旷达像海洋一样深邃,幽蓝的天际透明神秘,宛如质感的绸缎,让人神往。乳白色雾岚在平原上氤氲着,干渠两旁的杨柳树已经长成材,粗壮的树干布满岁月的皱纹,树冠像遮天蔽日的天棚覆盖着干渠。在干渠边行走,宛如穿行在幽深的隧道。

奕奕清波旧绕城,旱来泉眼亦尘生。连宵暑雨源初接,发地春雷夜有声。 复理沟渠通屈曲,重开池沼放澄清。通衢细洒浮埃净,车马归来似晚晴。我翻出记忆里苏辙的这首《舜泉复发.奕奕清波旧绕城》,轻轻吟诵,柔软的草茎抚摸着我的脚面,细微尘埃溅起一股扇形的断面,三三两两做活路的乡亲好奇地打量着我,在他们眼里,我的行走状态是一种什么行径?我不知道。

干渠透着一种柔软和温暖的元素,它使我沉迷在远方原始的记忆暖床,几乎不能自拔。像一首温情脉脉的老歌,我一直认为曾经的过去就在昨天的日子里徘徊,也许这是我喜欢回忆的缘由。开凿干渠的消息来得那么快,而出乎意料的是距离我们那么近,那些日子,我们奔走相告,像年即将来临。那时候,我们单纯、虔诚,容易满足、激动,沉浸在快乐中,人们很容易接受来自新世界的变化,听说要开凿一条可以浇灌庄稼的干渠,能够参与的人几乎都出动了,大伙扛着铁锹,挑着箩筐,推着独轮车,沿着划分的线路,走向各自地段,走向远方。大家有一个朴素而虔诚的想法,走向远方,就是走出自己贫穷的日子,走向子孙后代辉煌的光景。父亲同村里的很多人一样,天不亮就走了,后来很多日子我只有在梦里看见父亲,父亲留给我一段空白,却让一个温暖的小姨填充了。母亲去了一次离家最近的工地,看见场面热闹、忙碌,大家吃住在工地,风餐露宿,晚上,母亲主动让小姨住到了家里,母亲的想法很简单,干了一天活,还要挤地窝子,母亲把小姨拉到家里,给她腾出一张床,每天烧一锅水,让小姨洗一个热水澡。小姨很感动,每次来,都给我带回一个油窝窝,混合面的油窝窝拳头大小,里面有葱花、五香粉,偶尔吃到一两个没有融化的盐粒子,舌尖沉沉的,舍不得吐出来,含在嘴里,像吮糖块一样滋润,曼妙的感觉在周身氤氲,真如羽化登仙,非常惬意。后来这种感觉再也找不到了,有的,是记忆里的甜蜜和陶醉。晚上,母亲在卧室门口放一个木质尿盆,母亲对小姨说,累了一天,就在屋里方便吧。母亲出于好意,但是夜里,小姨还是拉开门,到外面厕所去应急。小姨是城里的知青,讲文明,才不愿在屋里决绝内急的,母亲知道了这些,就把尿盆撤走了。

干渠的任务完成了,小姨走的时候,把一只牙刷和一枚塑料发夹送给了母亲,母亲很快学会了刷牙,头发上别着漂亮的发夹,成了村里的文明使者。

干渠在我的视线里出现另一种状态,是多年之后一个人喜欢在此散步的缘故。曾经离开过这个地方,后来又回来了。也许我的意识掺杂了个人感情,干渠本身就是一个精神层面的物像,作为一个喜欢寻找和发现的人来说,灵光一现总是让人乐不思蜀。徜徉在渠的边缘,彷如穿行在季节的窗格。阳光明媚的午后,站在任意一个角度望去,干渠像蜿蜒的海岸线,那些笔直的杨柳,仿佛汹涌的潮汐,风从空中掠过,喧哗一波三折,平原热闹起来,阳光在渠坝上跳跃,仿佛快活的昆虫。到了秋天的末尾,庄稼大部分已经收割,平原坦荡而开阔,视线会一直扯到地平线,干渠旁的杨柳提前准备过冬,树叶一天天变黄、枯萎,最后纷纷扬扬落在沟底,如果遇到一场裹着寒意的风,树叶就会聚拢成堆,好像抱团取暖,共同抵御风寒。渠水呈一种墨色,几乎是静止的,很难发现鱼游动的影子,不过渠里是有鱼的,前些日子,我曾经看见过游荡的鱼,现在,是黯淡的河水掩藏了鱼的踪影。

浮萍仍然呈站立的姿态,露着尖尖的褐红色的茎,一场北风,气温直线下降,不久水面就会结冰。坡上的草大部分已经枯黄,成熟的气息在平原上氤氲。转换的季节,一切都是新鲜和残破的综合。

我又跟那个牧羊人坐在了一起,较上次比,他的心情更豁达了,看我一个劲夸他的羊群,手里的鞭子甩得像连珠炮一样。我们在一个土包前坐下来,阳光照射在我们身上,感觉更温暖。我一直没有说话,他也没有说话。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语言。他好像明白我在给他时间,就那么一动不动坐在地上,视线一直在远方巡寻,好像那里有他要找的东西。忽然,他站起来,挥着鞭子,撵他的羊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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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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