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民窟

一讲到贫民窟，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印度，因为只有印度的贫民窟才能称得上是纯粹的真正的贫民窟。来印度已经好多天了，一直就想着要去看看贫民窟，体验一下印度人是如何不堪其忧和不改其乐的。可每次都被劝住，说是不安全，尽管看上去是一个个窝棚，但里面的社会关系可复杂了。所以，孟买那么多随处可见的贫民窟却不能与之相近。

今天到了新德里，一放下包我就兴奋起来，因为就在这个五星级酒店的正后方，一墙之隔处是个方圆一平方公里的贫民窟。我稍作整理就下楼了，却被门前的保安拦住了去路，说是要知道我的去处，我实话相告。他们连忙劝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去，别去冒险，我心里也在打鼓，那就不去吧，可能真的好危险，就连进来酒店时门口的安检都比机场里的严格，说明这里不太平呵。好在我住六楼，整个贫民窟尽收眼底。

这是一个二十多年的贫民窟，看上去像个古村落。只是房屋的墙有的是砖或石头砌成的，有的是用石棉瓦围成的，还有的是用各类塑胶皮箍起来的，但屋面是清一色的石棉瓦，极少数为胶皮类。大部分石棉瓦都是建筑遗弃或拆旧房丢下的，大小长短都不一样，也有极少数为新瓦。每家每户的门前和屋顶都堆满了各类垃圾，尤其是建筑遗弃物，也许是他们还想扩大建筑规模呢。差不多一平方公里的贫民窟，房屋搭建得毫无规则，一户人家的墙角就冲着另一家的大门而去。好多西边人家的屋顶比东边邻居的高很多，好在这里不讲风水，若在中国，打架也不行。

下午六点过，太阳还有几十米高，村庄十分安详，有几户是修了楼房的，二层或三层。屋顶上有收扫谷物的女人，更多的是黑黑的儿童们在打闹，快乐得像天使。这里没有统一的街道，有缝隙的地方都走成了路，还有人在门口养牛，不知这牛是干啥用的，在印度是不能杀牛的，也不能卖。因为印度教认为牛是神，也许是用来供养着的吧。不过有些不协调的数据显示，不吃牛的印度却是牛肉出口国，也不知真假。

村里除了牛，还有猪在跑，狗更多点，三五成群，步伐闲散，显然非常享受这里的生活。太阳还有一丈多高时，村里的人似乎更多了。该晚归了吧。停在各家门口的三轮车、两轮车、大货车、拖拉机、翻斗车、搞客运的大货敞篷车，陆续归来。巷道里女人们也似乎更多了，把一件件衣物等东西往家里搬。

村庄前面有几块水塘，浅浅的，有几头猪卧在里面，那水应该是很臭的，但猪却在水里一动不动。天空中飘来了清真寺里穆斯林的整点神曲，男人们可能是劳作一天后归来，进村后步履很缓，三三两两很惬意，地面上小孩一窝一窝地在一起玩，有五六个的，也有七八个的，不知以什么规则来分窝的，但看上去都开心得像过年。他们突然跑起来，那速度像风，屁股后就扬起灰尘。

太阳终于下去了，只留下静静的村庄，说她静，是与贫穷相伴的融洽。这里没有争执，也没有呵斥，虽置身于城市里的村庄，但村庄真的像大山里的农舍，破旧简单，简单得就像那山里单纯的农民。但对外是神秘的，甚至是危险的，而他们自己却是那么地认同自己的犹如上帝般的生活，尽管在别人眼里，这简直就是地狱。

有些性急的女人，已点亮了灯，有些卖小吃的推车上场了。村里没有下水道，每条路的中心都有一条小水沟，家里的排水基本用盆端出来倒在沟里，一道道水沟缠绕着星罗棋布的房屋，日落之后，发亮的水沟便构成一幅画。有一户人家，厨房里有锅灶，烧着木柴在做饭，锅洞里的火很大，映红了那女人的脸。不知什么缘由，这里的晚餐都在八点后。印度为素食之国，但胖女人那么多，可能和吃得迟有关。

天更黑了，房屋已渐模糊，只是村庄的小路还很清晰。路上大人、孩子连同猫狗都很少了，许多人家里显然漫出的是煤油灯光或烛光，光线很弱，只能照到门槛外一点，且都是黄光，当然也有可能是为省电而用的十五瓦的白炽灯。印度人的生活不能用常理去推测，最前面的那户人家应该很有钱，门口停着两辆大货车呢，但灯光同样如豆，弱至几乎没有。每户就那么一个光点，只能照到门槛的光点。他们的房屋只有门没有窗子。

天彻底黑了，刚才那些微弱的门光，现在显得明亮了许多，可以确认是电灯了，但功率更低些。世上的事往往都是这样，没有对比就没有大小、高下、好坏之分，就像这门光，一开始几乎看不见，而现在却明亮清晰。

蛙也知道太阳下去了，人也回家了，连同那老牛与小狗。蛙胆子大得都敢放声歌唱了，这一片的蛙声与那一片的似乎在比赛，一阵高过一阵，但村庄反而显得更静了，每个家庭都在门光里享受着自己的晚餐，而且看上去那么甜美。他们是贫穷的，因为这些脏乱的环境及难挡风雨的小屋；他们是有耐心的，他们在这棚里一住就是几十年，屋顶上的石棉瓦都换好几回了，但不换的是屋檐下的一家人；他们是包容的，没有仇恨隔壁的豪宅与豪车，心里敞亮，面色深黑却自然；他们是快乐的，因为他们每天行走在街区里，躺卧在大地上，与天同气，与地相融。他们是真正的梵我一如，他们才是人生轮回中离解脱最近的人。这或许是贫民窟存在的全部理由。

2017—03—24

于新德里Radisson Hot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