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我的祖母……

我从祖母的坟头起身时，香纸已烧的差不多了。就剩最后一缕青烟从火灰里冒出来。我驻足在她的坟前，看着这满目疮痍，杂草丛生的土堆——墓碑也已斑驳脱皮，看起来很沧桑。还隐约能见——冬枝生于一九二七年冬月二十一日的字样……冬枝是我的祖母。每逢祭到祖母时，我的心情就无端的沉重起来。祖母若在世今年101岁了。可她过世已有半个世纪了。因此思念也跟着回到了半世纪前，也回到了祖母那里。——祖母是自杀死的。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就没有见到过祖母。（我出生的头一年祖母就不在了)）连一张照片也没能留下。这所谓的祭奠和思念，其实都来自于村里老辈人关于她的经历的口述和传说，而成为了祖母在我心里被刻画出的蓝本。我得知祖母的死因时只有6岁。因为我是长孙，她是亲祖母。从亲爱的立场出发，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想不通——为什么我的祖母要喝农药自杀呢……渐渐长大后，这件事情也在村里人的只言片语里，还有周边亲人的闪烁其词里慢慢清晰起来。到我成年后才明白，是因为当年姑父举报了她，被拉出去批斗，祖母受不了那暗无天日的折磨和委屈羞辱而自尽的。我根据事实，通过表象看本质，基本挖出了这段段孽缘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了是怎样的悲愤交加，让这位能撑起半天的好端端的女人（祖母)轰然倒塌的……所以至今心里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阴霾，又无处申诉。说不出是替祖母喊冤，还是替父母遮羞，还是替那个时代悲哀……好像都有。对比强烈的是为祖母感到羞辱和悲哀的占比较多。个中原委曲折难言。单从事实情况来看就很费解，然而事实的确如此——姑父举报了她。但我深信在十里八村的众人的口述里，单凭祖母的身板是不在乎体力劳作的，也不在乎生活的苦难，（那个时代一贫如洗，人们的生活状况基本一样。举国上下都在自力更生，艰苦奋斗)据说祖母身材高大，很有气力，又能做。里里外外是一把全能的好手。

在公有制年代里，清早从往返四十里的下新镇挑上一担粪回生产队赶工。（据说一担粪有130斤）并且这么强的体力活还是常态。主要是颜面的羞辱让她绝望的。不是性格刚烈，又自尊自爱的人是不会选择这样的方式结束生命的。

祖母生有两女一儿，父亲最小。两个姑姑都嫁在本村，因为离的近，祖母理所当然的跟细女儿接触的多点（细姑就在同组)，说话也方便些。（当年的姑父兄妹两人幼年丧父，母亲改嫁在邻村，几乎是没有依靠的孤儿。爷爷则心怀恻隐。曾劝过细姑不要心胸狭窄，不要嫌贫爱富，要看远点。是在这样思想境遇下把女儿嫁给他的。)文革期间祖母到独山镇买糠。在回村的山路上，一头发情的母猪嗅着米糠的味尾随祖母一路回了家。被祖母悄悄养在了后圈里。有一天祖母将这事告诉细姑，后来被姑父举报了。（注——按常理分析，祖母肩挑一担糠，双手不闲。且没有多余的绳索。若不是猪因为饥饿，嗅着米糠的味道一路尾随而来。祖母是奈何不了的。）这事若在八十年代则司空见惯。但在那个政治运动如火如荼，人人自危的年代是不允许的。据邻村的一位叔叔说，当年工作组领导听完姑父的揭发后曾说“女婿揭发了外母（岳母)不错，这是不错”。（注：那个时期的广大的人民其实并不知道划阶级和家庭成份对一个人的重要性，以及日后的慢长的社会影响性，绝大多数人，不过是鹦鹉学舌的，牵强无奈的跟着政治口号附和罢了）后来的历史也证明，谁交待的越彻底，谁的命运就越惨，就越难以挣脱那个“不清白”的家庭社会关系网。因此祖母受不了这份打击和羞辱，一时糊涂含恨自杀了。家里只剩下了尚未成家的父亲，和患有肺病的爷爷，若还有，就是那暗无天日的政治恐惧，和生活的煎熬了。这在当时已是家破人亡，风雨飘摇了。

那段时光，真不知他爷俩是怎么过来的，悲悯的同时也不堪想象，也许是亲亲相隐的动机，又或是家丑不可外扬的顾虑。每每想到此处我又恨起祖母来——怎么就不忍忍呢，再过几个月“四人帮”就倒台了。文革那帮走狗就覆灭了。那些揭发兄弟姐妹，揭发亲人，同族互相揭发的唯恐天下不乱的狂徒们的报应就快到了。那些大逆不道，迷惑颠倒，伤风败俗的不孝之人们也就不攻自破，无地自容了。还有，当时祖母身边有十几个亲人，同房同族的隔壁伯父家，就有六七口人，居然没有察觉祖母的心灰意冷和反常。让这个勤俭持家，好面子又耐头苦干的能撑起半边天的女人，静悄悄的从眼皮底下死了。

但现在，我却又很敬畏祖母的死——祖母趁爷爷和父亲下地干活的裆口，打扫干净了三间土屋，连床柜也收拾的整齐干净，水缸也桃满了水，就洗澡换了衣裳，干净利落的搁好门板后喝下了农药。就这样静静的，看似悄无声息却又轰轰烈烈的躺下了。带着伤痛和绝望，也带着委屈和悲愤……

她没有惊天动地却死的轰轰烈烈。在我们那里，这样义然绝然，干净利落的死是史无前例的。想必只有我的祖母能这样悲壮。当年举报和批斗他的人还未必能死得这样好。这样不卑不亢义然绝然。

历史需要良心。时间是检验一切对错的标准。可就是没能治愈我们祖孙几代的伤痛……而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这大哀莫大于心死的苦痛，恐怕也只有我和这朗朗乾坤的时代可以解读了。

作者简介：陈龙，男，现年48岁，黄梅镇七星村人，农民，爱好收藏，写作，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