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极好的女人，忘了先爱自己（完）

#头条创作挑战赛#

写过太多生死离别，也明白生死有命，半点不由人。

1.

认识张兰，有五六年了吧，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年我刚从深圳来三亚，是国庆过后，三亚的十月，还是烈日当空，闷热得很。

我第一次见张兰，她站在随车吊上指挥着，烈日照着，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上去远比实际年纪要大六七岁的模样，一个活得粗糙的妇人，却是生活的写实。

在我们这一块地方，做工地上的体力活，极少有女人，所以我的到来，我与张兰熟悉，是很寻常的事，一瓶水，两句话，三两个电话的事，我们就相熟起来了。

张兰与我都是属马，她比我大整整十二岁，刚好一个年轮，她读书少，结婚早，她与李光勇是初中同学，那会儿还没有义务教育，张兰是家中长姐，读完初中，考上了县里面的二中，不过家里贫困，弟妹又多，张兰主动退学了。

李光勇家境较张兰的好一些，不同的是，李光勇不喜读书，初中读完，也出去打工了。

张兰在李光勇的帮助下，两人进了李家亲戚的一家小鞋厂工作，青春，懵懂，情窦初开，两人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块。

张兰18岁嫁给李光勇，说起这事，张兰那张粗犷的脸上，还闪着一丝少女的娇怯，她说，“一生钟于爱，终于爱，挺好的，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

李光勇跟张兰，一个性子大咧咧，一个木讷少话，在大家眼里，张兰做着最苦的活，却活得最通透，又幸福的，她嗓门大，主意大，李光勇听着她的骂声，还乐开花似的。

我与张兰从前的浅交，到后来的深交，无话不谈，有时候，她会跟我说起年少的悸动，有时候也会说家里的孩子，说婆媳，说未来，却从来没抱怨过生活的苦。

2.

还记得，那天张兰神秘兮兮地拿了一份报刊来给我看，她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阿丽，你看，这是我大儿子发表的一篇文章，不瞒你说，以前我也有一个作家的梦想，幻想着给各大周刊投稿，我还真的做过那样的蠢事，自不量力，投了许多的稿件，没有一件是有回音的。”

张兰说着，冲着我笑，一个母亲最大的安慰，望子成龙，在她眼里，她的儿子是最棒的，不是为了那四十块钱的稿费，而是为了那一小块露脸的地方，他的儿子替她完了多年来的梦想。

张兰心里住着远方，眼底是实在的生活。

我觉得，在这里，我见过许多平凡而努力的女人，张兰就是其中一个，刻苦耐劳，不怕苦不怕累，最重要的是，做事有条有理，干净利索，比起那些男人，张兰多几分细心，每次要叫车，我家老杨都喜欢叫张兰夫妇。

老杨说，谁干活都是一样的，但是看着张兰夫妇一同干活，能一边笑一边干，没那么乏味。

刚认识张兰那会，我喜欢看她的朋友圈，诗情画意，你断然想不到，那个满屏温柔入骨的文案背后，是一个日晒雨淋，干着粗重笨活，从不施胭粉的女人写出来的。

张兰跟着李光勇走南闯北，起初，他们在深圳摆地摊，她说，那是她最快活的日子，卖着三块钱的肠粉，两块钱的炒粉，一块钱的豆浆，每日看着工厂里进出的那些姑娘，她就调戏李光勇，结婚那么早，丧失了一片大森林，最可恶的是，这大森林里啊，每一棵树都是水嫩嫩的，李光勇这心里啊，得懊悔死了。

后来，张兰怀了头胎，她并不是娇气的姑娘，一直做到怀子八月，才赶回老家，孩子早产，幸好是健健康康的。

没有张兰帮忙，李光勇那早餐车卖得吃力，一个人干又不得劲，就干脆回家，与张兰琢磨着生计。

在儿子满岁后，张兰夫妇打起养猪的主意，听张兰说，养猪大概也养了四五年吧，入不敷出，这期间又生了二胎，还是个儿子。

张兰二胎坐月子那段时间，就一直愁的，两个儿子，将来得怎么办，这猪养不肥，人也养活不了。

张兰二话没说，就拿了主意，在她弟弟的带领下，让李光勇跟着她弟弟一起开随车吊。

李光勇一边跟着小舅子跑车，一边考证，用了一年半才买车上路，李光勇原本想着，找一个同村小伙子一同跑车的，张兰拍着李光勇的胸膛说，“找什么找，车养不养得起还不知道，就先养人了，不行，老本不厚，就先折一半进去了。”

李光勇也苦恼，“这随车吊一个人开，别人都嫌弃要搭把手，很难找到活做的。”

张兰往李光勇跟前站了站，“怎么，你老婆不是个人啊？”

“你？”李光勇看着张兰，直摇头，“不行，这活儿跟从前不同，爬高爬低，日晒雨淋，三餐不准，这哪是女人能做的事，不行，不行！”

张兰瞪着李光勇，“这个家，是你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的？”

“你……”

就这样，张兰随着李光勇来了三亚，张兰说，“别人来三亚是玩，我来这里，是做工，还别说，那什么千古情，南山观音，天涯海角，我连个影子都没见过，一开始是没钱，后来是舍不得，你想啊，我在车上站了半天，才挤了一张门票的钱，我哪里舍得就这么挥霍掉的，那是血汗钱。”

张兰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半丝埋怨，只是调侃笑话自己，这些年跟着这些男人打交道，张兰说话做事，都有一半学着他们的语调，风风火火，自己笑话自己。

我套用从前听过领导说的那话，“张兰姐，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谁的钱都是血汗钱，别人舍得血汗，你也该舍得一点，这钱啊，越花越有。”

“小姑娘，你不懂了吧？”张兰仰头大口喝着水，“你不知道，我家里可是两个儿子，我们那里结婚，不说多，彩礼都要十万起步，还要房子呢，哪像你们，三两万就完事了。”

“张兰姐，你还年轻，想那么长远干什么？”

张兰不以为然，“我不替儿子想，谁替他们想？”

那时，张兰晒得皮肤黝黑，说起话来，嗓门粗大，挺精神的一个女人。

3.

前段时间三亚忽发疫情，全海南封城静态管控，张兰忽然打电话给我，让我把今年的车费给她算算，把钱结给她。

我们做这行，如果不是有必要，多半是年底结钱，张兰平时也极少提钱的事，我心里很是担忧，“张兰姐，怎么突然急用钱了。”

电话那头，张兰许久没说话，她再说话时，声音有些哽咽，她却故作淡定地说，“没什么，我现在在医院，需要些钱，你看方不方便，把钱先给我结了。”

我原本想再多问几句的，张兰却借故挂机了。

后来我把车费转给李光勇，顺带问了他一句，张兰是不是生病了？

李光勇只是简单回复两个字，没事。

我想，我做梦也没想到，我再也见不到张兰了。

三亚疫情，从8月3日一直封到9月20，我们陆陆续续到了国庆假后才正式开工。

我记得，我再见李光勇，是10月8号，那次他是自己一个人开车的，因为装完车，都到了晚上，又要跑长途，我们就留了李光勇吃晚饭。

饭桌上，我顺口问了一句，“张兰姐还没下来啊，只要有24小时核酸，就可以通行了。”

李光勇埋头扒饭，“她不来了，她来不了了。”

李光勇原本就是沉默寡言的人，我并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便说，“怎么不过来了，你们好像从来没分开过吧？”

李光勇哽噎一下，“她不在了，中秋节过后两天，不在了，我没见到她最后一面。”

我们大家都屏住气息，一下子缓不过来，那么鲜活的人，怎么说不在就不在了。

李光勇依旧埋着头，“也怪我，她一直有说肚子痛，我让她去检查检查，她一直没去，我们天天接活，也没一天消停的，这事就搁下了，这不，疫情前，她说回去陪孩子过个生日再过来，我催着我妈带她去医院检查，第三天就出结果了，是晚期，我再想回去的时候，就回不去了，疫情封城接近两个月，她等了我一个多月，没等到我。”

李光勇语气平静，但是一个人的悲伤，是藏不住的，大悲无泪，我们也没敢再多问，只是觉得，好好的一个人，张兰那大嗓门犹如在耳，她才四十多岁，人生过了一半，说没就没了。

我的心情一直不大好，不是听不得生老病死，也不是非得较劲什么， 就是觉得，心里堵着一口气，喘不出来。

我忽然就想起，进去张兰的朋友圈里看看，这些年朋友圈微商横行，我已经忘了多久没刷过朋友圈了。

我寻着张兰的朋友圈，她的朋友圈极少自拍，除了孩子，就是风景，她最后一条动态，是9月7日，凌晨三点发的：

我想了一下，还是跟大家告个别吧，我大概，就这几天的日子了，有怕过，有哭过，也恨过，后来，就不那么怕了，天塌不了，不过是我塌而已。

我不怕死，我怕等死，这一个月，比我这四十几年过得都漫长，我还没拜过南海观音，没看过千古情号称人生必看的一次表演，也没摸过天涯海角的大石头，我更没见过北京的雪。

我从前替自己许下的承诺，没有一个是做到的，我想，再也没机会做到了，想想这辈子，活得真够窝囊的。

我去了以后，不管是三年，三个月，还是三天，孩子他爸另择新欢，我希望大家多些体谅，少些指责跟谩骂，活着的人，总归要活得像个样子，我不希望他记得我多久，我只希望，余生，他先爱自己，再爱别人。

我的两个孩子，羽翼未丰，请你们代为照看了。

我躲在被窝里，没有哭，真的，没有哭，如果有，也只是红了双目。

但是，心痛是真的心痛，我想，我依旧会记得，张兰那张向往美好生活的笑脸。

可是啊，我记得，或是不记得，都不重要了。

余生，先爱自己，道理谁不懂，做起来，却那么的困难。

4.

还记得，三亚封控那段时间，有一段小新闻让人沸腾不已，一个男人为了参加岳父的丧礼，主动替小区做团长买菜，然后他借着团长这个出入通行证，在同一个县的另一个小区，去给岳躬了个躬。

后来男人被举报，被警察拘留三天，这新闻一出，下面留言，各种各样，赞许与对骂，各占一半。

首先，那男人所在小区，并非高风险区，他岳父所在的小区，也并非高风险，人有七情六欲，人义道德，本也无厚可非。

我想，如果当时李光勇用一个通行证就可以回去，他一定义无反顾地回去见张兰最后一面的，但是，这一路上，各种关口，不入不出，有心无力。

一个每日守着那个电话，听着病重妻子絮絮的话语，一个躺在病床上，撑着最后一口气，也等不来她最爱的人最后一面。

现在，李光勇带着一个小伙子在开车，好像一切都没变，好像，一切都变了，李光勇变得更不喜言语了。

那个能聊几句政治新闻，也能谈些风花雪月，还能聊几段荤段子的张兰，再也不会回来了。

……

一直想写这个故事，又不敢写，其实写出来，总觉得言不由衷，词不达意，我们听过太多生死，见过太多病患，面对生命，任何言语都显得灰白而无力。

余生，先爱自己，那才是自己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