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村子里的说书人

#头条创作挑战赛#

多年前的一个暑假，不知何故，我被送到了一个并不十分熟悉的亲戚家待了一个月。许是他家的村子离着县城近，方便父母随时来看我吧。孩子不关心这些，有地方吃有地方睡，重要的是没人在耳朵边叨叨着学习，就很开心。至于玩伴更是不缺，村子里年龄相仿的小伙伴有十多个，两天下来我们便从陌生到称兄道弟，没有心机、不考虑得失的友情，迅捷而澎湃。

熟悉之后，村里小伙伴带我去的第一个地方，是一个外号叫作说书人的家，不是去拜访，而是去探秘。人生来都有个名字，哪怕是狗剩土掉渣的称呼，说书人也有，没人记得。或许村里的老人们知道，或许他们在岁月的侵蚀下，早已忘记了一些东西。没人在意。事实上，许许多多的村里人，一辈子伴随自己的都是外号，此事无关什么轻视与不轻视。

说书人的脑子有些不灵光。之所以不说他憨和傻，是因为他只是偶尔不灵光。简单的“偶尔”两字，对于孩子们来说，有着无穷吸引力。我们害怕遇到他的不灵光，也期盼着他的不灵光，那样的话，他就可以追着我们打，想想多刺激。

说书人的院子不大，两间屋子一片菜地。原本是三间屋子，那一间不知何年破败，窗户上露出了木头棱子，没玻璃也没纸，赤裸裸地透着里面的景象：一堆装着粮食的袋子，一圈砖头垒出来的煤槽，一个有着暗淡红色的柜子，一扇与堂屋连接、被破布条硬纸盒等物件包裹起来的门。

说书人不在家时，我们不去，他在家时，我们悄悄潜入院子，故意弄出些动静来吸引他的注意，可惜一次都未能成功。瘦瘦的说书人，总是懒懒地躺在里屋的炕上，看到探头探脑的我们，最多微微一笑，丝毫不管一群捣蛋鬼在菜园里摘还是青色的西红柿吃几口扔掉。

作为外来人员，我对说书人充满了好奇，回去问亲戚，他们告诉我，说书人真的是个说书人，不知有八十几岁，旧社会时不愿意再土里刨食，十来岁徒步走到张垣城拜师学艺，想望着能靠着说书混口饭吃。无奈他天资有限，学艺已晚，再加上当时的张垣城人们喜爱听戏，说书人的市场很少，说书人呆了几年后实在无法，又回到了村里。

说书人虽说是铩羽而归，可他毕竟是进过城、认过字、背过书、见识过富贵的人，回村后竟然收获了意想不到的尊重。十里八村甚至县城，谁家有个婚丧嫁娶都愿意喊他过去当个司仪总管啥的，能吃上好席面，碰到有钱人家，甚至能得上几个钱。

在那个年代，能隔三岔五吃席喝酒的人，当真了不得。说书人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在村子里过的算上等人家的日子。人一旦对自己有了信心，心思变活络起来。说书人一生的遗憾是学了回说书，竟然没出得名来。在村子里的他不甘心，经常跑到县城的茶馆酒馆和老板商量着说书，打赏的钱全归老板，他就图个乐。

老板自然愿意。不是为了生存说书的说书人，放飞自我，老本子新本子，甚至自己瞎编的本子，一场场地说了下来。往来的贩夫走卒爱听，掌柜伙计觉着有意思，老头老太太跟着热闹，说书人的名气在县城是如火如荼。

好景不长，鬼子来了以后，万业凋零。也不知哪个丧良心的推荐说书人去给鬼子办事，说书人不答应，被狠狠揍了一顿，从那以后脑子就开始不太灵光了。他媳妇埋怨他，太爱出风头，终于给自己招来了祸端。

埋怨归埋怨，说书人的媳妇不离不弃地照顾了他几十年，七十多岁时撒手而去。儿孙们日子过得不错，想接他去住，说书人不去，说老婆子在这屋里嘞，我离不开她。也正是由于他时常念叨这句话，以至于在村里孩子们的心里留下了一丝恐惧，“探秘”他，不敢接近他。

说书人平日呆在家中很少露面，有时忽然兴致来了，会走出来给大家说书。没有桌子没醒木，大家围坐在打谷场，说书人坐在中间，嘴里叼着烟卷，耳朵上别一根，边抽边说。

我在亲戚家三十天，听过说书人四场书。第一场是《聊斋志异》的乡村版本，这明显是说书人根据村坊间的奇闻异事糅杂、借鉴在聊斋故事里，自己编造的，很多人名是聊斋里的人名，故事则完全不一样。第二场第三场是《杨家将》，此乃说书人根据收音机里听来的以乡音复述。八十多岁高龄的说书人，记忆力好到夸张，故事的细节记得清清楚楚。第四场是说书人喝了点小酒，拿出了看家本事，弹着弦来连说带唱一出《薛仁贵》，嘶哑的嗓子有些劈音，却把男女老少的腔调学的惟妙惟肖。我听得啧啧称奇，村里人见怪不怪。他们说，以前说书人老伴在的时候，他常常如此，引得家里地上炕上都是听众。现在自家轻易不让外人进了，只有喝了酒高兴了，方会出来给大家说上一段。

暑假过去，我返回家中。临走前又去趴了说书人的墙头，看着屋里的他，大着胆子和他找了招了招手。说书人隔着窗户微笑着，然后翻个身睡觉去了，弄得我尴尬无比。

很多年后，我的亲戚去世，家里人一起去吊唁。忽然想起了说书人，问村人，村人说说书人活了九十大几岁，最后无疾而终，当时他已经五世同堂，在村里算个传奇。说书人说了一辈子故事，自己也成了故事，不知会流传多久。想来，应该会很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