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窗棂,能在心上望见一袭袈裟一匹白马,一切又有什么重要呢

《江流金莲》

------------文章来源自知乎

我是金莲。

他们都说我是个坏女人,可没有人问过我的因果。

那年我爱上一个东土大唐的和尚,人们都管他叫玄奘。

而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叫江流儿。

江流儿,明明是个浪荡不羁的名字,偏要去取那劳什子真经。

只有我知道其中的缘故。

那缘故和我一起堕入了妖道。

罢了,人们要骂便骂去吧。

只要我推开窗棂,能在心上望见一袭袈裟一匹白马,一切又有什么重要呢。

1

我是金莲,佛前的一朵金莲。

自我有记忆始,我便在这莲池内独自开放,寒暑春秋,不知千载。

佛说,若我能修成千年的道行,便能成仙。

我说,那我是不是就快得道了?

佛说,得道也忽焉,只恐有一劫。

我问佛是什么劫,佛笑而不言。

我望着这来来往往的众生,如云烟过眼。

想这千年以来,我什么没见过,什么没历过,又有什么能打断我的修行呢。

我笑着,看天降瑞雪。

我兀自在一片素白中,闪耀着烁烁的光泽。

独生天地,俯仰坐忘。

佛,我会得道的。


人生不过朝来暮往,在这寺中,我也见惯了死生大事。

那孩子的到来,却有几分不同。

他是长老法明在山下打坐时,从江水里救上的孩子。

那孩子在木盆里飘飘荡荡,不知从何处来到了这里。

长老把那孩子抱在怀里的刹那,他陡然乐出了声来。

据说裹着他的锦被里,夹着血书,写下了他一家的血海仇怨。

我问佛,为什么不能替他报仇。

佛说,尘世因果,冤冤相报,佛只渡人而已。

我白了一眼佛,哼,逃避责任。

佛说,就你话多。


2

那无父无母的孩子,便唤名江流儿,在这寺院里一天天得长起来了。

寺院里的大小师傅,都很照顾他。

他自小便随师兄弟们一道参禅打坐,清晨起来抱柴生火煮饭,然后上早课。

他刚学会走路的时候,还没有大殿的门槛高,每次都要抱着门槛翻身进去。

看他小小的努力的样子,我总会笑出声来,在风中不自主得摇摆着,足下泛起层层涟漪。

他虽然小小的,却总不愿落于人后。

每次下山背柴,都要捡上重重一捆。

山路之上,他单薄的身躯让那柴火衬得更加弱小。

虽然他很少偷懒,不过毕竟是个孩子,总有淘气的时候。

打坐的时候故意扰其他师兄清修啦,大师父讲课的时候往茶杯里放胡椒啦,早一个点爬起来学鸡叫把大伙儿都闹醒啦……

其实大师父还是宠爱他的,从不打骂于他,每每让他顶碗水,在佛前罚跪自省。

那时候,便只有我在佛前默默陪着他。

偶尔,他跪得乏了,又不敢睡去,便拨弄起莲池的水面。

他轻轻得把水花打在我的莲瓣上,看水珠滚落,在莲瓣的尖尖一摇一晃,落入水面。

他的眼眸在夜色的一盏烛火下映得格外澄澈。

我看得出,佛怜爱他的这个小弟子,注视他的眼神总是如此慈爱柔软。

我对佛说,你的眼神出卖了你的凡心。

佛说,我对众生皆怜悯,你懂个啥。

我说,你的众生都姓江?

佛说,修你的道去!

3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江流儿喜欢在我的莲池边独坐。

他好像长大了一些,身型日渐颀长,可还是那么削瘦单薄。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独自长大且参禅习课早的缘故,他显得早慧。

有时候大师父也回答不了他的问题了。

他便拿着经书,坐在莲池边,似喃喃自语般,小声问佛。

佛也不答他,仍是拿怜爱的眼神觑着他。

有时候,他也问我,那些我听不懂的十万个为什么。

他好像也并不真的需要一个答案,他只是自顾自得想,有时想着想着便趴在池边睡着了。

他的棱角日渐分明,有了少年的模样。

手指修长,落入水中。

我轻轻得摇晃,水的涟漪碰到他的指尖,然后返航。


他总是一副清冷纯净的样子。

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

大约如此吧,对万物怜悯,对众生慈悲。

唯独对自己苛刻。

他的脸上很少写有悲喜。最大的波动,也不过是师兄弟会拿他失去的脚趾玩笑。

那个伤口,藏着他身世的秘密。他明白,却从不敢问。

即便是在最炎热的伏天,他也会穿着僧鞋僧袜,不曾赤脚。

他小心得藏匿那个伤口,那里连接着他尘世的羁绊。

只有我见过。

在寂静的深夜,空无一人的佛殿前,他在孤灯下褪去鞋袜,望着自己的赤脚发呆。

那伤口早已愈合,只结了一个丑陋的痂。

只有在他轻抚伤口的时候,他的脸上才能偶然得现出一点尘世的影子来。

我喜欢那一点尘世的影子,那时他的眼角,有温度。


不知是他听多了拈花一笑的故事,还是得了法明长老的指点,他开始去往山后挑泉水来浇灌我。

泉水聚天地灵气,自是让我精神一振。只是他日日不辍,竟自让我有几分感动。

我无法言语,只能如此得绽放着,偶尔在微风中舞动。

涟漪道不出千言万语,我在佛前仍是那样静默得,沐浴着他的灌溉。

佛也是那样静默得,看着这一切。

我轻轻把脸撇过一边,我不想问,佛也不会答。


4

江流儿十七岁那年,已经是小有名气的高僧了。

几番佛学辩论,他都能四两拨千斤,是以信徒愈盛。

他话不多,却似清风徐来,即使是面对有名望的长老也无惧色。

他每每开坛讲学的时候,如寺中盛会,俱是远近而来的信徒香客,有时竟有千人之众。

我看见瘦弱的他,在如此盛会中,不卑不亢,温和笃定。

原是那个要用尽全身力气翻过大殿门槛的小沙弥,如今却成长为众目所聚的高僧,只有他的清癯一如既往。

当众人散去,他仍是那个小沙弥江流儿。背与自己的身型毫不匹配的大捆柴火,去后山担泉水来我的莲池,深夜坐在佛前读经。

他已经很少会问我一些难懂的为什么了,他也不会问佛。

倒是像小时候那样,喜欢撩起莲池的水面,看水珠在我的莲瓣上滚落下去的样子。

好像只在那一刻,他的眼角是上扬的,是一天中难得的轻松。

只是有时候,他下手没轻没重的,偶尔打落我的莲瓣,我也插着腰奋力摇晃着抗议。

不过我是假装生气啦,我才不会怪他呢。

我喜欢他那只有在我面前的一点点的玩世不恭。

我要是有手啊,我也要浇他个湿透呢。


那日是他的十八岁。

法明长老与他摩顶受戒,取法名玄奘。

他匍匐在地下,立誓终身修佛传道,普渡众生。

我看见他的额头重重叩在佛前的时候,心里却似翻江倒海。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觉得空空荡荡。

再起身,他已是一袭大红袈裟缠身,那颜色把他清癯的脸,推得好远。

是了,他穿袈裟如何,他是玄奘如何,他受众人追捧如何,只要他坐在我的莲池边,他就是江流儿。

我只消望着江流儿,远远得望着他,如此便很好。

佛很少有得笑了,是谁动了凡心一点。

我说,是你是你就是你。

佛说,世间一切,梦幻泡影。

我白了佛一眼,世间一切,鱼头泡饼。

佛说,你少岔开话题。


5

「我要下山!」

那一声打破了一切的平静,也让我的心陡然漏拍。

那是我未见过的江流儿,他泪流满面,无助得如一只幼兽。

原本只是如同往日一般的辩机谈禅,大约是他的名头日盛难免遭人嫉妒,几个僧人与他论辩不过便诋毁起他来。说他是无父无母的野狐禅,连姓名也不知,偏要假模假式得装什么高僧,传些不着边际的道。

这原本就是他的心中禁地,几句话如针刺在背,他一反往常的从容答对,竟自涨红了脸潦草离去。

他在佛前拼命诵经,念念有声,额头却汗珠密布。

他乱了心绪。

从未有过的,乱了。

他在佛前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燃尽殿前烛火。

终于在破晓时分,他手里的念珠猛得断了线,散落一地。

他颓然而坐,停了诵经之声。


他终于决定去向法明长老问一个答案。

「人生天地间,即无父母所养,也由父母所生。

是弟子看不破,求长老给弟子一个答案。」

他不禁泪下。

长老长叹一声,「我本希望,在你这里能断了仇怨,于佛法中解脱。

看来这终归是你一劫。也罢,我去取了你看罢。」

长老便从重梁之上,取下一匣。里面盛着的,便是当日包裹他的襁褓和那封血书。

他颤抖着,接过那血书,字字血泪,声声泣下。

他读过后,抱书锥心,嚎啕痛哭。

我本以为,自己见惯世间死生离别,却也在刹那间心绞难忍。


他艰难抬头,挤出几字:「我要下山。」

长老没说话,点了点头。

他重重叩头,仍是不住泪流。

我几乎是在一瞬间抬头看佛,「我也要去。」

佛沉默了半晌,「千年不易。」

「我明白。」

「此去再难回头。」

「我明白。」

佛长长叹气,「可你尚未修成千年道行,即便幻化人形,也难得正果,恐入妖道。你仍要一意孤行吗?」

我问佛,「你在此坐化不知千万载,果然有趣?」

佛说,「你去罢。」

「你怎么突然如此爽快?」

「世间若没有你们这些执着的蠢物,又如何成其为世间呢?」

「你还有什么要交代我的吗?」

佛轻轻摇头,「燃烧也当壮烈,不枉此生一场。」

我问佛,若是有得选,你还会当佛吗?

佛赧然,谁知道呢。


6

我是金莲,在这小小的江州地面开茶肆的茶女金莲,哦,姓潘。

我知道,这里是从金山寺去往江州城内的必经之地。

我在等一个人。

那个人不认识我,而我却认识他多年了。

我原想不出五日他应该就能行至此处,可他终究是来得迟了些。

我终日在此迎来送往,陪着千奇百怪的过路客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这江州地面的奇闻逸事倒是听了不少,其中关于他身世的那部分,我都记得明白。

他五日六日的不来,我只是等着。

七日八日的不来,也只嫌脚程慢些。

九日十日的不来,倒让我有些着急,怕不是已往江州,错过了不成。

那日我在茶肆二楼忙碌着,客人嫌太热,便走去把窗子支上。

我心内惦记,人却出神,一个没留意手滑,将叉竿落下,正砸着个过路的僧人。

他轻捂额头,仰面一观,是他!

我近乎狂喜,急奔下楼。看他一脸懵懵的,走上前去。

「你,你没事吧。」

「并无大碍。哦,姑娘的竿子。」

十几年来,我终于和他有了来言去语,波澜不惊的两句,在我的心底却似惊涛骇浪。

我接过那叉竿,「真不好意思,一时手滑,您坐下吃杯茶吧。」

「不不,贫僧赶路,就不坐了。」

「您还是喝一杯吧,不然我实在过意不去。」说着我喊人沏了茶来,茶嘴一倾注上一杯。

「您尝尝,这是金山的泉水。」

他听闻,接了过去小啜一口,「好水好茶。」

「师父可是打金山寺而来。」

「正是。」

「未问高僧法号?」

「贫僧玄奘。」

「久闻圣僧大名。小女金莲有幸一见。」

「姑娘过誉了。」

「不知圣僧要往何处?」

「贫僧欲往江州私衙,正不知道途如何,迷路在此,望姑娘指点一二。」

我说怎么走了这么半天,原来是个路痴。

「我正要去江州置办些物什,不如与圣僧同行,刚好带路。」

「这,恐怕太烦劳姑娘吧。」

「原是顺路,谈什么烦劳。此处离江州尚有一段脚程,我这儿恰有良驹两匹,圣僧既是赶路,岂不方便?」

他略一迟疑,点头应允。


我把茶肆交代给了邻居孙二娘,牵过来两匹良驹,要与他同行。

那良驹一黑一白,我将那白马交与他手。

心下思忖,此一去便是万水千山,佛啊,纵是烈火地狱,我也入了。


7

他牵过马来,双手合十道谢,纵身上马,火红的袈裟和那白马成了这山间的一道风景。

他翩翩打马,飒爽英姿。

而我在他身后疾呼:「走反了!玄奘法师!诶!这边!」

这个呆子,果然是个路痴,亏得他十天能走来我这茶肆……

他急急拽住缰绳,那白马前蹄高抬,转身回来,赧颜道:「我遛遛这马。」

得了吧,马遛遛你差不多。

我强忍着笑,翻身上了马。

他悻悻得跟在我身后,没了方才的潇洒。

我没走出几步,便忍不住大笑出声来。

「贫僧惭愧,多亏姑娘带路。」

我捂着肚子实在没说出话,一个不慎差点掉下马去。

他急忙扶我一把。脸竟红到了脖子根,「姑娘莫要取笑,贫僧,贫僧……」

「别贫僧了,齁贫的。咋了,你生气啦?」

「小僧不曾。只是想方才一时心急,竟失了常性,为姑娘取笑也是应该。」

「唉,你这个人,一点脾气也没有,岂不是无趣得紧。」

「佛门四大皆空,本应不疾不徐。」

「你心里有事,怎说四大皆空?」

「我……小僧修行十几年,竟被姑娘一句点破,实在惭愧。」

「佛曰:人在事上磨,红掌拨清波。」

「……佛曰过这个吗?」

「有道理的话,佛都能曰。」

「……」

「诶,你也别脸红啦,你知道佛祖的八卦吗?」

「佛祖还有八卦?」

「佛祖大概率也是个路痴。」

「啊?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他成天在大殿上坐着,也不出门,肯定是因为出去找不着北。」

「瞎说,佛祖可是云游过的。」

「你瞧,都说是云游了,肯定就是云里雾里得瞎逛呗。」

他噗嗤一声咧嘴笑了起来,转而又觉得有几分不敬,急忙正色,小声默念:「弟子罪过,弟子罪过。」

我暗自好笑,装作一副正经样子道:「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他轻轻摇头:「佛祖要是遇见你,怕是辩不过你。」

哼,我在佛跟前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他?哪回不是他呛得我。我可终于逮着机会能编排编排他了。

-本文来源自知乎《江流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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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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