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前，哈萨克斯坦塔尔迪库尔干市中心竖起一座铜像。它看着世人顶礼膜拜，享受着“雕生”赢家的快乐。后来，人们看着雕像的目光不再崇敬，而是冷漠、鄙夷、仇恨。

2022年1月5日，曾经光彩的外表内部早已腐朽不堪。亲手铸造雕像的人们在“老头子，下台！”的口号声中将雕像扔下基座，踏上一万只脚。

同一个时间，不同的地点。哈萨克斯坦首都努尔·苏丹的安理会里，一个比铜像老得多的男人宣布卸去安理会主席。 他的名字三十年来在该国意味着铁的统治，他就是史上最伟大的哈萨克人，当代“大可汗”、“最后的苏联人”：努尔苏丹·纳扎尔巴耶夫（Nursultan Nazarbaev）。

青年时代

“哈萨克”（Kazakh）一词源于古突厥语“qaz”，意为“流浪的游牧民”。突厥民族就是从这里出发建立从中国东北到黑海的超级游牧帝国，蒙古人也在这里建立白帐兀鲁斯。

不过，武德充沛的哈萨克人见识到俄罗斯殖民者的机枪后，就能歌善舞了起来。

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俄国带去了信仰。俄国人一句达瓦里希，给哈萨克人带去了铁路、道路、医院、学校和工厂，扫平文化糟粕，从中世纪一个劈叉完成工业化。因此，哈国虽然处于苏联的极权统治中，但民众并没有如 东欧人那样反苏，因为慈父，是真的慈父！

1940年7月6日，纳爷出生在靠近新疆的阿拉套山牧场中。他的童年没有东线的隆隆炮声，只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健康的童年，让他成功活到现在，挺进“决赛圈”。

1958年秋，18岁的小镇做题家纳爷得到了在大城市铁米尔套的卡拉干达钢铁厂的实习机会，但他决定先去乌克兰学习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结果就在这年秋天，卡拉干达钢铁厂工人因待遇恶劣、欠薪断粮发起暴动，然后被残酷镇压。他很幸运地躲过一劫。

20岁时，纳爷回到卡拉干达钢厂工作。他要用钢钎把废铁扎碎，然后把大块废铁铲进2000°的高炉融化。工人伤亡时有发生，但纳爷仗着身强体壮，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卷走了无数同事，卷成先进工人，卷入苏共，卷成了共青团代表。七年的工人生涯给了纳爷社会地位、尊严、收入、家庭。卷累了的纳爷准备躺平，但历史进程又把他薅了起来。

铁米尔套市党委觉得卷王纳爷是个人才，邀请他担任市团委书记，但纳爷表示不想卷了。市党委非常不爽，从来都是他们拒绝别人，还没见别人敢拒绝他们。一个“严重警告”糊到纳爷脸上。在当时，收到严重警告就意味着政治前途彻底凉凉，真就只能躺平了。

普通人被铁拳制裁后都是认怂，而纳爷决定刚回去。

他直接给全苏共青联盟中央书记打电话抗议，后者立刻就撤销了“严重警告” 。但这招不建议大家尝试，因为纳爷卷王大名如雷贯耳，组织里早就想提拔他。这通电话是纳爷前半生三次屠龙之举的第一次，也是步入政坛的砸门砖。

新上任的市委书记仍邀请他担任市委重工业部部长，这次没理由拒绝了。初入政坛的他发挥卷王本色，苦活累活一把抓，钢厂车间是我家。到1972年就任冶金联合部党委书记，4年后就任卡拉干达州第二书记。

最后的苏联人

出身工人的纳爷对哈国领导层的现状极其不满。

他们从不在乎厂子的实际情况和工人的生活条件，指标层层加码、外行指导内行、肆意夸大业绩。结果是工人和机器不堪重负，生产效率直线下跌。忍无可忍的纳爷挥笔写下《一家工厂的真相》，痛骂官僚主义作风，直接向中央上访。

苏共中央就像一个坏称上的胖子，天天骗自己其实很瘦。直到纳爷给了他一巴掌，告诉他你不是100斤而是100公斤。他们气炸了，命令纳爷滚到莫斯科做公开报告，“反革命破坏生产资料”等帽子已经备好。

开会之前，纳爷被一个领导叫去见面。这位“瘦瘦高高，有点驼背”的男人，就是执掌苏联意识36年的米哈伊尔·苏斯洛夫，绰号“灰衣主教”。他欣赏纳爷出淤泥而不染，鼓励他有啥说啥，有事自己罩着。会场上，纳爷火力全开，但有苏斯洛夫镇场，没人敢对他发难。

会后，苏斯洛夫觉得这人是个苗子，转头把纳爷推荐给 了哈国总书记库纳耶夫。第二次屠龙让纳爷敲开了通往最高权力的大门。

几年时间里，纳爷先后就任卡拉干达州党委书记和哈共中央委员会书记。

1976-1985年，他和库纳耶夫合作，创造了相当于七个哈萨克斯坦的经济贡献和八个哈萨克斯坦的工业产值。1984年，44岁的纳爷成了苏联所有共和国里最年轻的总理。但他站得越高，就越能看到这个国家内部触目惊心的腐烂。

卡钢不是个例，而是苏联体制的缩影。而要改变这一切，必须进入苏联的权力核心。

挡在纳爷面前的最后一头恶龙，正是他的老朋友老上级，兼哈国一把手库纳耶夫。

1986年2月的哈萨克斯坦党代表大会上，库纳耶夫按照传统传达“稳中向好”的报告。轮到纳爷上场，他扫视众人，挑明了9年来投入的334个工业项目有一半没有达到正常的生产能力，农业和畜业同样惨不忍睹。

应该用于基建的几十亿卢布不翼而飞；在场所有人一律点名喷，不管职位高低。谁谁谁花费千万建造政绩工程，当地人的住房工程却烂尾；谁谁谁绕过手续造了12套豪华别墅。

整篇报告没有一句提及库纳耶夫，但每一个字都是扇在他脸上的耳光。大家都傻了，库纳耶夫一动不动，脸色铁青。这是纳爷一生中最危险的豪赌——赌苏共中央到底支持以他为首的改革派，还是旧体系的保守派。

三星期内有53封控告信送去莫斯科，要求撸了纳爷。

但不论克格勃怎么调查也只能得出一个结论，纳爷的确是两袖清风，为民请命。戈尔巴乔夫大手一挥，要求撸掉纳爷的库纳耶夫“被撸了”。

1990年4月24日，纳爷担任哈萨克斯坦总统。然而他的光速升迁还是赶不上苏联衰落的速度，纳爷想改革苏联，必须先拯救苏联。

一国之父

1991年7月31日，莫斯科举行戈尔巴乔夫，叶利钦和纳爷三方会谈。决定建立一个新的基于社会主义的主权国家联盟，国家自愿加入，自由发展自己的一切事务。

纳爷担任总理负责组阁，初步定在8月20日签署联盟条约。如果成功，他将是苏联最年轻的总理。在此前的公投中，哈萨克斯坦90%以上民众都支持保留苏联，纳爷更是希望在改革后的新苏联大展拳脚。

但“八·一九政变”让到手的总理无了，叶利钦掌权后，各加盟国离心离德，苏联解体不可挽回。出于国家利益，也出于一己私欲，纳爷在最后时刻仍在坚持挽救苏联。但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他必须先保住哈萨克斯坦。

纳爷在1991年12月1日当选哈国总统，12月16日通过独立决议，是所有加盟国中最后一个“被独立”的。

新的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百废待兴，纳爷走在民族、核武、经济、外交四根钢丝上，稍有不慎，他和他的祖国就得坠入深渊。

哈萨克斯坦的俄罗斯族占比高达37.8%，主体民族的哈萨克人只占39.7%。怎么处理俄国人是个大问题，搞不好就会把民族情绪变成民族主义，继而造成国家分裂。南斯拉夫兄弟阋墙的惨剧正在发生，如果哈国也爆发内战，那就真得回到中世纪当大汗了。

1992年，纳爷宣布《移民法》，吸引全世界的哈萨克人回国建设，还报销路费，并鼓励俄族人回俄。经过几年努力，哈萨克人开始成为真正的主体民族。

纳爷趁热打铁，在1997年力排众议将首都从建设几十年的阿拉木图迁到北方的荒漠城市阿斯塔纳，极大震慑了那里的分裂分子，促进少民融入哈萨克国家。

第二个问题是核武。

分家时，哈萨克斯坦得到了1400枚核弹头，直接成为世界第四拥核国。但这就像给小孩儿一把AK，周边的大人尤其是美国绝不可能放心。这种情况下核弹不能带来和平，只能带来核平。美国人祭出忽悠大法，想让哈国没能取得安全国际地位时摧毁核武，搞乱中亚。

但纳爷可不像乌克兰那样好忽悠，咬死了，必须给我独立保障。双方拉锯多年，最终美国服软，交给纳爷8400万美元销毁核弹头，尊重和保障哈萨克斯坦独立和边界的不可侵犯性。凭借妥善处理核武，纳爷极大巩固了统治合法性。

尽管避开了核危机，但俄联邦“休克疗法"仍然把卢布区的哈萨克斯坦整休克了。

90年代初的哈萨克斯坦经济和他们放羊的祖先也差不了多少，纳爷废除了计划经济，但市场经济又没跟上，导致全国物价和失业率飞涨，1994年经济下滑幅度高达12.6%。

不过哈国的体量不大，经济类型单一，而且领导人不是叶利钦。纳爷用两年时间严格把控食物价格，先让老百姓不至于 饿肚子。然后分阶段推行私有化，缓和社会剧变的矛盾，并于96年实现了正增长。

国内问题告一段落，国际关系又很头疼。

哈萨克斯坦地处欧亚大陆中心地带，兵家有多必争无需赘述。不论是将中亚当作后花园的俄罗斯，还是联哈抑俄的美国，野心勃勃的土耳其，包括崛起的中国，都是哈萨克斯坦惹不起的大佬。

别看纳爷傻大憨粗的，在国际社会可谓长袖善舞，间于齐楚。美其名曰“多向外交政策”。

俄罗斯老大哥了，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的租赁好说，同时承诺不让美国影响太深。

土耳其和各位斯坦，没得说，咱们都是伊斯兰兄弟！

英美列强，核安全核协作，要维和维和，要援助给援助，而且我们都是民主国家。

中国，咱们可是亚洲兄弟民族，一带一路积极配合，赚钱结好两不误。

四大问题全部搞定，哈萨克斯坦就如阿尔泰山的雄鹰一样原地起飞。

纳爷把哈萨克人从市场化泥潭中拽出来后，指着鸟不拉屎的荒郊野岭说这是金山银山。因为这片土地下蕴藏着极为丰富的矿产和化石资源。哈萨克斯坦拥有世界第二大铀、铬、铅和锌储量；第三大锰储备量；第五大铜储量；煤、铁、金储量均位列前十。

石油储量估计超过61亿吨，多到自己根本用不完，大部分都出口到俄罗斯。正碰上国际油价大涨，黑色黄金从戈壁滩里汩汩流出，美国刀乐滚滚飞入，人均GDP近万美元，妥妥的中亚五国老大。哈萨克斯坦还建立了一支里海舰队，包括五艘导弹艇和10余艘其他小型舰船，吊打蒙古海军问题不大。

纳大汗

纳爷屠了一辈子龙，当自己掌握龙的财宝后，也就长出了鳞片和尾巴。

早在1999年，一个瑞士银行官员就在纳爷的账户中发现了8500万美元的巨款，这笔钱本来是国库的一部分。2002年，哈国报纸《共和国之声》报道，纳爷曾将高达10亿美元的卖油收入秘密存入瑞士银行账户。

结果报纸发行第二天，一只被斩首的狗躺在报纸办公室外面，上面有一张纸条写着：“不会再有第二次。"

纳爷执掌最高权柄30年，他在1991年到2015年的总统选举中，得票率从未跌过90%。

2007年5月，议会又批准纳爷根据自己的意愿寻求连任。2018年又允许纳爷终身担任安理会主席。哈萨克人流传着一个段子：“为什么哈萨克斯坦没有恐怖主义?因为哪怕上帝下凡也会被纳爷干死，这个国家不需要第二个话事人。”

苏联解体后，土耳其将手伸向了中亚，鼓励建立统一的“突厥国家联盟”，自己当龙头老大。土前总统苏莱曼就曾放出话来，要建立一个““从亚得里亚海到中国长城”的所谓突厥世界。而纳扎尔巴耶夫，正是“突厥议会荣誉主席”。

此前真的有一个读者在报纸上建议授予纳扎尔巴耶夫“汗”的称号，人民代表还提议把州长改为苏丹，区长改为乡之长者。重铸突厥荣光，我辈义不容辞了属于是。不过有一说一，就血统来说，哈萨克人还真就比土耳其人更有资格以“突厥正统”自居。

似乎世界上再也没人能阻止纳爷向真正的大汗靠近，直到2019年的哈萨克斯坦抗议活动。

2019年2月4日，阿斯塔纳的一间寓所发生火灾，五个儿童全部丧生。看起来只是一次意外悲剧，但到15日，全哈萨克斯坦发生数百起抗议活动，民众高呼要求民主、现任政府重组，释放政治犯，以及，纳扎尔巴耶夫辞职总统。

这次火灾就是哈萨克斯坦内部矛盾“纸包不住火”中那一粒火星，它体现了哈国在高速发展的经济表象下极为尖锐的社会问题。首先阿斯塔纳冬季的气温非常寒冷，但这户人家的社区竟然没有安装暖气，只能点炉子取暖。这还不算，这个炉子并不符合安全标准，在父母离开后爆燃，引发了火灾。

暖气迟迟不装，以及劣质炉具进入市场，充分证明了哈国的腐败。3月19日，纳扎尔巴耶夫只能辞去总统，但为自己保留了安理会主席的职位，仍然掌握实权。

新上任的总统是卡西姆·乔马尔特·托卡耶夫，他的得力干将。

不体面的退场

在暴乱之前，哈萨克斯坦已是全球最腐败的国家之一，162名富有的哈萨克人掌握了该国55%的财富，其中便包括纳扎尔巴耶夫家族。而首都努尔·苏丹居民的平均收入约为11.6万坚戈，折合人民币1600块钱，96.6%成年人的储蓄低于1万美元。这样的人均财富，与整个老天赏饭的自然资源严重不匹配。

哈国民众不说水深火热，至少也是长期不满，生活并不轻松。

2015年，货币大幅贬值和全球油价下跌重创了哈国经济，2016年相比2013年，GDP下降了44%。疫情之后,2021年的GDP比2011年还低.可想而知哈国民众的感受。

因此，当政府宣布进一步市场化，放松石油管制，价格从每升60坚戈（约合人民币0.88元）提高到120坚戈（约合人民币1.76元），国家就乱了。

这笔钱，就是压垮哈国人民的最后一根稻草，而疫情是加速哈国人民不满的另一个因素。哈萨克人对国家的寡头政治、腐败和严重贫富不均，已经不满太久了。

此次暴乱，油价上涨是导火索，但深层原因出自遮掩不住的政治斗争。纳爷虽然人不在，但他的尾巴仍然紧抓权力，着力让女儿纳扎尔巴耶娃即位。托卡耶夫长期以来是人畜无害的佛系傀儡，负责装点纳爷的民主遮羞布。但他实际上是极有手腕，善于隐忍的政治家。

境外势力招募雇佣军秘密潜伏，借着油价抬升，煽动民众把事情闹大，然后迅速发动武装进攻，攻打市政府和机场。他们的目标是同时收拾掉纳爷和托卡耶夫，扶持亲西方狗腿子，属于混乱邪恶阵营。

但雇佣军的行踪早已暴露，托卡耶夫隐忍未发。事发时，哈国武装力量作壁上观，他们在待价而沽，只为赢家服务。这就是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镇压。

但所有人都低估了老好人托卡耶夫。

1月5日，托卡耶夫突然撸掉纳爷安委会主席职位，又在6号以开会的名义逮捕了大量纳爷派系的高层领导。一场鸿门宴干净利落，哈国的乱象在此刻有了定局，后面的一系列动乱都是反对派的垂死挣扎而已。托卡耶夫在乱局中展示的手腕让他得到军队、普京等势力的支持。1月7日，3000俄国空降兵夺回阿拉木图机场，局势再无悬念。

纳扎尔巴耶夫做了三十年的大汗梦醒了，他的家族将会受到政治和经济清算，他本人疑似被软禁。但考虑到纳爷的确劳苦功高，最起码功大于过，应该可以善终。

托卡耶夫和普京双赢，赢两次。前者一举扫平老衲的政治羽翼，完成军政一把抓。

后者则在拜科努尔航天中心永久驻军，哈国重新亲俄。美国属于躺枪，在中亚的影响力持续降低，还被扣上了幕后黑手的帽子。中国小赢，因为哈国的亲土、泛突厥势力也被清除了，有利于边疆稳定。

有人说，如果纳爷死在世纪之交，他将作为救民于水火的哈萨克斯坦民族英雄永载史册。就算在前几年去世，也堪称最杰出的中亚领导人。但他在今天几乎活成了小丑。我认为纳扎尔巴耶夫并不算小丑，他圆满地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

但就像他淘汰老一代苏联官僚那样，他自己也必须为新时代让步。当骚乱的硝烟散去，努尔·苏丹的居民会迎来全新的一天。太阳升起，太阳落下，太阳照常升起。

纳扎尔巴耶夫走了，托卡耶夫来了。哈萨克斯坦的明天，悬而未决。